一座四周以竹帘遮掩的回廊里,楚姜跟顾妙娘相对坐着,楚衿迷瞪着眼,手上抱着一只竹几,进来懒懒叫了人就偎着乳母的腿瞌睡了过去。
她乳母刚要叫醒她,楚姜便制止道:“昨夜可是睡得晚了?”
“是,昨夜喝了几盏汤饮,起夜多了。”
“便叫她睡吧,看她这样子,叫醒了坐下也是瞌睡,夜里叫她去我那里念书给我听,不必担心她睡不着。”
楚衿的乳母便应了下来,又抱着她出去,此间霎时又静了下来。
风动竹帘,掀开半边帘子,浓荫中飞来燕子,飞燕穿堂,啁啾中夹着两声沉闷的钝响。
顾妙娘意识到自己的手叩在案几上发出的声音大了些,露了个笑,想着打破这沉默,便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笑容里含着些许羞涩,“先前在里面,我也不曾给你什么,这个玉佩是我随身佩的,不及母亲跟婶婶们送你的珍贵,你戴着玩。”
楚姜被她这故作老成的样子逗笑,看着眼前这年纪跟自己相当的少女,推却了那玉佩,“十一姨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随身之物,必是心爱,我不好收受。”
“不是,不是心爱之物,我妆奁里这样的再寻常不过……”说着她又觉不对,这样岂不是说自己随手送了她寻常的?
想着她便睨了眼她的神色,看她还是笑着便放心几分,接着道:“我喜爱这些金玉之物,所以妆奁里这样的便多了些,这个我也喜爱的,但是你叫我一声姨母,既是长辈,该给你的。”
她话里透着一股敦厚,又显得可爱了。
楚姜轻笑,伸手将玉佩接了,又自腕上退下一只蓝天姜花玉镯放在案几上,“这只玉镯虽不是什么珍贵的,却也是我喜欢的,我感激十一姨的爱护,便孝敬给您。”
顾妙娘脸一红,“哪能这般,我是长辈,不该收的。”
“我看十一姨是个爽快性子,便不要同侄女推脱了,我佩上这玉佩,十一姨戴上这镯子,正合宜。”
她看楚姜一脸你若不收这镯子,我便不要这玉佩的神情,心下一松,十分难为情,“那我便收下了,往后我有喜欢的,再给你送来。”
楚姜少有见到这样朴拙的少女,看她手脚慌忙地戴上那镯子,眼中不觉多了几分笑意,“往后我见到喜欢的,也给十一姨送去。”
顾妙娘见她笑了,心情稍稍宽畅,她见母亲婶婶们都捧着她,又听先前那楚太傅那样护溺她,还当她是个娇惯的,不料这样亲和,说话也不再紧张羞怯,“九娘,你生得果真好看。”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尤其时是这样带着稚拙的天真和纯粹的夸奖,她便也由衷笑道:“十一姨也生得好看。”
她一被夸便羞赧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彼此熟识起来才有了些在家中的活泼,问起她平素爱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我喜静,爱读书下棋,却也爱看兄姐们投壶射箭,吃食上都遵医嘱,大都应四时造化吃……”
“我就静不下来,投壶射箭也玩不好……”
这厢两人自在叙谈着,却不料前院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媗娥侄女儿,先前人多未曾好好说话,在你家那几道林子里也不见你出来,我可不就亲来了。”这声音尖亮,直直从院子里传到堂屋中去,
顾媗娥闻声便蹙起眉头,堂中其余人也是同样的神情,顾大夫人道:“怎地叫她摸到了这里来?”
顾媗娥一哂,“不怪她,怪我,家中办宴会我不去招待,来这里窝着。”说着便要起身去迎。
顾三夫人也是一脸好整以暇的笑,“便看看咱们昔日的南丰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众仆妇护着四位贵妇及一个着海棠红衫裙的少女进来,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贵妇见到顾媗娥时脸上便满是难堪,尤其是看到她对自己投来惊喜的神情时,心下更是愧疚。
“八夫人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妙娘裙子湿了来我这里换一身,母亲跟几位婶婶不放心她陪着过来,到了八夫人的嘴里怎么成了我们母女几人躲着您似的。”
虞八夫人似笑非笑,“我哪里又有了这样的意思,还怕在前头说你那女儿的几句话叫你恼我了,这不,特意将和慧从她婆母身边给叫了过来,叫你见了好姐妹能少怨我几分。”
她说着便将那脸上愧疚神情十分明显的女子给牵出,便是虞和慧了,正是顾媗娥闺中的好友。
“不想这几年了才见到一面。”虞和慧脸上有些动容,紧紧拉着顾媗娥的手。
此时虞八妇人又将目光转向了堂中其余的人,“姐姐也在呀!”
顾三夫人只浅淡一笑,“八夫人安好。”
“这就唤得生分了。”她毫无做客的矜持,十分自在地在堂中巡视起来,随她同来的另外两位夫人却不拦它,上前同顾氏几位夫人问好去了。
虞和慧羞愧不已,正要开口就被顾媗娥拉住,“跟你无关。”说着又拉了她身边垂首不言的少女,“少岚,来这边坐下。”
“少岚,还不曾跟夫人们见礼呢!”虞八夫人又打断了几人的动作。
虞少岚双手攥紧了衣裙,现出几条青筋来,脚下刚动,顾三夫人又喊住了她,“少岚,不必叫人了,我知道你素日里不爱这些应酬,跟你媗娥姐姐在一边说话就是。”
实则虞少岚并非是个缄默的人,然而今日实在显得沉闷,顾媗娥也觉诧异,便只牵着她去到窗前,等虞和慧跟几位夫人见礼了过来时才笑问:“少岚妹妹今日是怎么了?”
虞和慧便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这话实在是不好说,尤其是跟你说。”
“媗娥姐姐,是我裙子湿了,衫子的袖口投壶时又刮坏了,劳姐姐赠我身旧衫裙,我好换了来。”虞少岚的声音有些哑涩,将袖口摆在案几上给顾媗娥看。
顾媗娥心中暗叹一声,想来闺中小娘子,大事小事便是一句裙子湿了扯谎,却也不好多说,叫青骊陪着她去换来,“说什么旧衫裙,我正好做了身新衣裳,绣了荼蘼的纹样,偏偏高估了自己的身量,正愁浪费了那几尺好样子,正好你穿得,我也不心疼了。”
虞少岚心绪复杂,起身对她再三致谢了才跟着青骊离去,却在出了着正堂时,到了后院,见到在廊上说笑的楚姜跟顾妙娘。
“砍柴人山中观棋,自觉不过片刻,然执斧方知柄腐,这便是《烂柯谱》的由来,只看那白黑棋子骈罗列布……”
虞少岚顺顺着这道清亮自在的声音看过去,隔着一方被日光照的晃人的庭院,只见到一个弱质纤纤的背影,微举着手,露出罗衫下凝脂素玉的手腕。
顾妙娘也见到了她,便远远对她点了点头,楚姜见状才回头来,看到她衣着的瞬间有些怔愣,不过也只是一瞬,也同顾妙娘一般点了点头。
她更觉窘迫,此时身上这身海棠红浑似红莲业火,烧得她无地自容,青骊侧脸见到她掐着裙摆的手,已经要将那轻薄的绫布戳出洞来,虽不知原由,便匆匆对远方二人行了个礼,领着她离开了后院。
顾妙娘与楚姜才说了几句话便恢复了活泼,此下不等她问自己便道:“那是虞六娘,她父亲曾经跟着南阳王打仗的,十六年前淮左打仗,她父亲没有等到援兵,带着仅存的三百将士守城,捐躯殉国了,她是遗腹子,或是感怀她父亲,她自小就爱刀剑,曾经齐王为了纪念她父亲,还叫宫女们组了娘子军,叫她带着玩的,后来南齐没了,那娘子军里头的宫娥自然也没了,那之后她就不太爱出来玩了,我也许久不曾在宴会上见到她了。”
楚姜心中生出一股敬佩来,又记起在仰月楼看见虞六娘装作不会投壶的样子,想她穿着那身衣裳时那般手足无措,一时也十分不是滋味。
却说虞少岚换了衣衫后,正要拆了发髻,青骊忙上来接住她褪下的钗,“六娘可是讨厌这样繁复的装扮?婢子想起从前见到您,总是荆钗一支,几条彩绳扎了发就是,今日发式繁复,难怪您不适了。”
虞少岚被她按在铜镜前,勉强笑了笑,任由她施展,“有劳。”
不过几瞬,她头上的发式便换成了清爽利落的单髻,青骊又看了一眼一边屏风上的衫裙,转身用一道包袱裹了递给了虞少岚的侍女。
“扔了也无妨的。”虞少岚转身看到青布将那片灿烂全然包裹住,心中的烦闷才下去了些,青骊便再引着她回去,还是路过了那庭院。
此时日头渐毒,廊子两边的竹帘已经全放了下来,将内中人影遮的周全,只听见顾妙娘几声畅意的笑,“我没去过江那边,但是我去过东山,我知道都在给你寻那神医,我还想在东山上修个别院呢,等找到那神医,我便修个院子去那里陪你。”
“好呀,十一姨可不能食言,采采,你快拿纸笔记下来……”
她听到声音,小声问青骊,“那就是你家九娘吗?”
“正是,六娘可是要去招呼一声?”
她摇摇头,“便不打搅了,改日再拜访。”
等回到正堂来,顾氏、虞氏几位夫人皆已不见,只有虞和慧跟顾媗娥坐着说话,见到她来虞和慧便招手道:“正等你过来,园中梅林里郎君们正打马折花呢,都过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虞少岚兴致缺缺地随着她过去,顾媗娥便道要去交代顾妙娘跟楚姜几句,请她们先行。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给二人单独说话的时机,果然二人才更出门,虞和慧便轻叹道:“换身衣裳便是,何苦发髻也换了,要叫二叔生气才好?”
身边再无旁人,虞少岚也不再隐忍,眼中含了泪珠,小声驳斥着姐姐,“北周不夺城,父亲便不会战死,如今要我做他人替身去讨好北周太子,这天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事!若是叫我去刺杀他我万死不辞,却要谗言献媚……”
“这是什么场合?”虞和慧赶紧捂住她的嘴,无奈道:“那又能如何,眼下你还要议亲,今日装傻叫那太子不看中你便好了,母亲柔弱,我说话也顶不上大用,今日顺了二叔的意思,往后为你择婿他也能尽心几分,什么家国天下,还能要我们几个女子去报仇不成?”
虞少岚握紧双手,牙床颤抖,“可是我又如何能叫父亲泉下有恨?”
虞和慧被她紧紧盯着心中也不好受,拿锦帕为她擦了泪,揽着轻拍了几下,“好了,是姐姐的错,不要难过了,,二叔那里我去说。”
这还是五月,黄鹂纠缠在夏木繁阴里,榴花烘着妖艳,也有竹叶扇着清凉,楚宅的林子里传来哄笑,少年郎打马折花,少女捂着脸羞看,可有人不走进热闹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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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虞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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