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里,楚姜坐在胡床上看着采采跟阿聂布置,阿聂正夸着着屋子干净,门外便来几声叩门声,采采打开来便见方晏背着只篓子,满脸的笑,“师傅叫我问问九娘可有什么偏好的吃食,我正要去农户家里换菜。”
楚姜起身踏出门去,“有劳师兄过问,我并无什么偏好。”
“欸。”他笑着便要转身,阿聂却叫住他道,“方郎君请留步,这屋里两方矮架我家女郎不需用,留在屋里又怕损坏了,不知能否安置去别处?”
他探身看了眼阿聂手上的架子,当即便上前接过,“我来放置便好。”
阿聂看他手脚这样利落,等他走了才笑道:“这郎君做什么活计倒是轻快,先前那捆柴瞧着也有百八十斤,他单手就拎起,要是他不行医,凭这把力气进军中也能博个镇将了。”
采采铺着床帐,转身笑道:“这可由不得我们说,等神医治好了女郎,他的弟子不论在金陵还是长安可都有得显了,想进皇宫里做太医也不是不能。”
楚姜进来帮她理着帐子,嗔笑她:“先生淡泊,可不许再提这个,像阿聂这样夸才对。”
“正是。”阿聂收拾着箱笼,一面道:“这屋里角角落落都干净,木墙上不涂油也没有腐木之气,可见打扫得用心。”
采采欢欣起来,踩上床去穿帐子,楚姜在床沿站着,葵黄做底的绡纱帐子披挂在她身上,外层冰绡帐纱上挂了四只银绣球,被她手捏住晃了晃。
窗透斜阳,辉色澄澈洒在帐子上,洒在她身上,日阳温柔,她微翘着嘴角仰头举起铃铛,让它们在日光中晃悠起来。
铃铛声脆,传到了屋外。
方壸盯着灶火,听到铃铛清脆,嘴角牵动,“不过是个孩子,倒是装得老成。”
说着他踱步去灶炉前,探身看了把火,笑骂一声,“臭小子,光一锅清水也烧这么旺的火,看你是要杀羊还是宰牛。”
且说方晏背着药篓来到一处深林,此下日头西去,林中四下无人,便见他脚下飞快穿过林子,到了山腰一座断崖,崖石耸立,偶有飞石入水,溅起碧波。
崖下是一条渔船,甲板上空无一人。
他扔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到船上,片刻便从舱中出来两个中年渔夫,睡眼惺忪,见到他就扬起笑脸来,一个渔夫抱住桨撸了把脸颊,呼道:“小晏,你廉大叔夜里才给你们送鱼去。”
“不要送了,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来药庐了,外人去怕吓着她,往后我自己来取。”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船上那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不许去了?是方先生的意思?”
“方先生向来不喜欢廉先生,若是他不愿见到他也算常事。”
“哈哈哈如何廉先生可要急了……”
方晏穿过林中时还听到崖下的笑,却不动声色,脚下踏过也非来时路,只往丛深草厚处去,步子轻盈,并未留下几分痕迹,这林子里也没有什么显见的路径。
这是南阳王率部奇袭的习惯。
他只是静默着穿过林子,到了一处山沟,升起笑脸来从猎户家中接走了师弟。
方祜挂在他腿上,腕上吊着一只钱袋,他举起来给师兄看,“这是三郎给我的,叫我下回去城中找他玩。”
“嗯。”
“师兄。”他收回钱袋,“我给了玢娘一半。”
“败家。”他笑骂。
方祜顿时就不服起来,“才不是败家,我叫玢娘收起来,下回我们去城里做衣裳,做九娘那样的衣裳,今日九娘那身衣裳真好看,衫子像早上新打的霜,裙子像淮河的水,啊,九娘也好看,师兄,你看了吗,她比玢娘还好看,头发那样黑,比锅灰还要黑,脸又白,她还牵我,手也白,像刚切下的白茯苓。”
“我没看。”方晏将他从腿上扯下来,“玢娘还小,长大也好看的。”
方祜嘴一翘,“我知道。”
两人又要踏过一处草丛,方晏手下一动,拎着他的衣襟走了过去,方祜也习以为常,在他手下蜷脚缩起脖子,“师兄,你真的没看吗?”
方晏当即停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识美丑,看了也没看出她哪里好看了,所以不挂在心上。”
“那我好看吗?”
“不好看。”
“那师兄你不是不识美丑哦,你是错将美看成丑,下次你看到谁就是丑,看到丑的就是美的。”
他得意地仰起头,拉着师兄的衣带晃,“师兄你记住了,以后不要被骗了,你记住九娘的样子,以后要看到比她还丑的就是顶顶的大美人了,那师兄你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吓到呢?哦,我们家没有,罢了,我还想买个铜镜呢,正好不买了,我怕你会吓到……”
方晏始终不曾插一句嘴,以为他说累了就会停下来,但是方祜今日格外兴奋,直到回了药庐也不曾住嘴,推门见到楚姜带来的几个护卫正在方壸的指挥下搭着草庐,兴冲冲上前就要搭手,好在叫方晏拎住了。
“回来了就先做饭吧,今天人多,别短了谁。”方壸道。
方晏应了声便将背篓放下,坐在院中半截木墩上择起菜来。
“女郎,是方郎君回来了。”屋中采采从窗中见到,便推开了半只窗供楚姜看,“不是沈郎君跟疾医。”
楚姜笑里带了些自怜,靠窗坐在胡床上,“是我心急了,自此去城中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山里夕阳近,我看着以为天晚了,还当他们要来了。”
沈当自然不能如此令她牵怀,她只是急着想听到方壸的定断。
阿聂看她手指紧合着,便过来揽住她哄道:“女郎,不着急,方先生敢应下,他就一定有本事的。”
“我知道,你去帮方郎君的忙吧,咱们来了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呢!”
阿聂欣慰地松开怀抱,眼里心里全是对她的爱护,“好,奴这便去。”
院里正在忙碌的人看到楚姜出来,三个护卫份份敛眉低眼,方壸看着不知为何又不满了起来,在庭上慢慢踱步嘟囔起来,“老夫最不喜繁文缛节,见到人就停了手里的活,上回见到这样的还是在皇宫里,你们想后来怎么着,嘿,齐国灭了,这可真是难以预料。”
众人皆是一怔,那三个护卫与楚姜从未独自会面过,又向来以沈当为首,此举本也寻常,却见到他这样不满,一时也有些无措。
楚姜笑了一声,“不必拘礼了,做事就是,近几日你们先借住在附近农家,白日里就在药庐周遭搭几间屋子,往后我不叫你们便不要来药庐里打搅。”
三人倍感为难,“女郎,郎主交代过,务必护好您的周全。”
“先有我这个人,你们才有得护,没有先生,我这个人在与不在都是未知之事。”她笑容淡了下来,“沈季甫回来之后再说吧,现下忙碌就是。”
方壸斜眼看她走近,才是大笑出声,“说得好,先有你这个人,他们才有得护,你是讲道理的,不错不错。”
楚姜对他微曲了身,“言不及义,还要请先生勿怪我在药庐里放言,扰了您的清净。”
“不算扰我。”他拉开胡床示意她坐下,指着院里各处跟她说道:“我这院子十几年都是这个样子,晒药的,劈柴的……”
楚姜听得认真,突然感到身边一阵响动,侧头一看就见方祜拖了张小几坐过来,正对着她露了一排牙,“九娘。”
方壸止声看过来,“去帮你师兄劈柴去。”
他摆着脑袋,“有聂婶子帮他了,我听听师傅跟九娘说什么。”
方壸对幼徒显然是宠溺的,招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我跟她说院里的布置,你想听什么?”
方祜被他困在怀里,转头看向对自己笑得温柔的楚姜,竟也有几分羞涩,声音骤然细了,“我想问问九娘,这身衣裳哪家铺子做的,我想带玢娘去做。”
楚姜失笑,“这不是铺子里做的,是我家采采做的。”
她说着叫采采坐下,又调笑起方祜,“我家采采爱吃糖糕,你给她买几块糖糕,我正好还有这样的料子,采采高兴了,那料子我就给她做,如何?”
他立时两眼放光地看着采采,“采采姐姐爱吃什么样的糖糕?”
采采偎在楚姜身边,看方壸面色慈祥便笑道:“婢子爱吃桂花糕,做女郎身上这样的一身要三天,小方郎君只给婢子三块糖糕就是。”
“当真?”方祜欢呼起来,在他师傅怀里转了个圈,对着院里的方晏喊道:“师兄,明日做桂花糕好不好?我给玢娘换衣裳。”
方晏正被阿聂的话围绕着,闻声只“欸”了一声,耳边又是阿聂的声音,“往后灶上的活奴也插手一二,不叫郎君一人受累,这诺大的天下,哪有男子为羹汤的道理,郎君你需得自身立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话,只是跟着胡答,“自我稍大些便在灶上忙碌了,多谢婶子好意,往后有劳婶子了。”
“你还洗衣?”
“洗。”
阿聂倒是无言了,她看着他的脸,又看看他手上择菜的利落,自己也糊涂了起来,“洗衣好,奴也洗的。”
等到了灶上,阿聂还想着帮他,却见他一人围着那三尺高的灶台,喂火切菜,如鱼得水。
“怪哉怪哉。”她低呼着看他,正要搭手就被方壸唤住,“这就不必帮他了,他忙得来。”
楚姜也投了视线过去,她对这药庐里的人充满了好奇,又不能多问多探恐叫方壸不喜,没有病人会去得罪医者。
所以她看到烟雾缭绕里挥舞锅铲的方晏没有多言,他医术应当不好,她这样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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