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的目光穿过蒸腾热气,但没有落在裴愚脸上,而是落在桌上的他的手机上。
“裴愚。”
梅时雨开口,她根本不懂什么叫迂回。
“你的手机屏保为什么是那张照片?”
裴愚对上梅时雨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眼神看起来是如此直接坦荡,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他心底目前看来是无法示人的角落。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脖颈后的皮肤在发烫。几乎是立刻移开视线。
他也放下了筷子。
“什么照片?”他试图装傻,目光看着铜锅,汤底里大概是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就是咱们刚认识时的那个项目。应该是那个项目吧?”梅时雨半点没被他带偏,反而向前倾身,伸出手,“你把手机给我,我再看看。”
裴愚这下是有点震撼的。
就直接这样张嘴要啊?要不迂回一下呢?自己装傻装得这么累,您的脑子是一点都不想动吗?
“不给我看我也已经二次确认了,上林湖Y-7的发掘修复标签。为什么用它当屏保?”
梅时雨说完歪了歪头,像只好奇的小动物。
“都……五年了?”她甚至报出了年份。
裴愚感觉自己的防线在她这种坦荡的注视下溃不成军。强迫自己转回头迎上她的目光。
“拍得清楚。方便看。”
“方便看什么?发掘日期?还是器物编号?你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梅时雨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甚至想到了他是不是现在太累了,所以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搞笑。裴愚觉得梅时雨的脑子压根不转,梅时雨也觉得裴愚此时说话没带脑子。
梅时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你是怕忘了这是你挖出来的吗?不会吧裴愚,你记性那么差了吗?”
她语气里还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担忧。
裴愚:“……”
裴愚罕见地挫败,他发现,在梅时雨面前,似乎任何伪装都显得愚蠢而多余。
“吃饭吧。”他最终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梅时雨“哦”了一声,虽然还是没太明白,但看他不想说,那就也不再追问。也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了碗里的那片羊肉。
“已经冷了,吃点热乎的。”裴愚阻止她。
吃完后两人坐着打算缓缓食。
梅时雨忽然叹了口气。
裴愚抬眼看向她。
梅时雨没看他,但她知道裴愚一定在听。
“今天开会,压力好大。领导最后总结,话里话外都在敲打,说修复进度要再加快,但质量必须万无一失,说我们这次项目规格高,容不得半点闪失。还说,年轻人经验不足,要多向老专家学习请教……”
她停了一会儿。
“说得我都有点怀疑自己了。那件彩绘的脱盐处理,是不是真的走得太保守了?我是不是能力真的不够?”
裴愚匪夷所思地看着梅时雨低垂的脑袋,看着她向自己流露出的脆弱和自我否定。
突然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她能力不够?开什么国际玩笑。
“放屁。”裴愚斩钉截铁,“那种老官僚懂个屁,就知道坐在办公室里放空炮。我不用给你举你很行的例子,我相信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梅时雨,要是你都不行,那还能有谁行?难不成Alex那小子行?”
最后那个问句显然是带有个人情绪的。
莫名其妙提他干什么……谁问了?
“莫名其妙提他干什么?”
梅时雨先是被这一连串反问给震住了。再后来就是诧异和……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在于:“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谁问他了?”
就像在涮肉店里突然讨论起鱼香肉丝不能下铜锅里涮一样莫名其妙。
裴愚被她干净利落的反问噎住了。意识到自己未必清晰意识到的嫉妒和比较。
自我厌弃再次涌上心头。他端起手边的冰镇酸梅汤,又喝了几口。
“……没什么。当我没说。”
梅时雨没有被糊弄过去。她看着裴愚明显烦躁又有点狼狈的样子,刚才他那一连串话还在她心里。
她像是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诧异问出口:
“你居然会这么相信我的能力吗?”
这一句近乎天真的诧异,在裴愚听来,带有近乎天真的残忍。他疼痛不堪。
三年前。
梅时雨拿着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牵头、针对某个刚刚结束冲突的国家的、濒危文物的紧急抢救项目的项目邀请函。
项目为期一年半,地点就在那个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的国度。
“裴愚,你看。他们邀请我了,是那个‘文明火种’项目!我能接触到那些被战火损毁的珍宝!还有机会跟世界顶级的修复大师一起工作!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裴愚看着上面标注着高危区域的地图,心一点点沉下去。太危险了。
战后的混乱、匮乏的物资、恶劣的卫生条件、无处不在的安全隐患……任何一个词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她要去那里?待那么久?
“你能不去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梅时雨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为什么?”
“太危险了。刚打完仗,谁知道安不安全?生病了怎么办?遇到麻烦怎么办?语言又不通。项目方?项目方能保证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紧张,担忧像藤蔓,紧紧缠绕住他。
“再说了,谁知道这项目靠不靠谱?别是拿你们当廉价劳动力。或者干脆就是个噱头。”
“不是的。”
梅时雨试图把项目详尽的安保方案、医疗保障和合作机构的权威性塞给他看,“安全措施很完善的。有专门的安保团队,驻地有医疗点,而且……”
“完善?那种地方有什么完善可言。”
裴愚扯下包裹住自己的藤蔓,就要往梅时雨身上圈绕。
担忧和慌乱让他口不择言,他试图抓住一切理由来阻止她,甚至开始攻击她本身。
“而且你这性格,去了能适应吗?生活自理都勉强。那里条件多艰苦你知道吗?你能受得了吗?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怎么办?”
“裴愚!”梅时雨难以置信,“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梅时雨拒绝了他往自己身上圈绕藤蔓的动作。
她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清澈明亮的失望。
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补救,但依然词不达意,“我是担心你!那里真的很危险……”
“担心我?”
梅时雨忽然平静下来,她看着裴愚,此刻带有了审视。
“担心我,所以质疑项目不靠谱?担心我,所以觉得我能力不行、适应不了、生活不能自理?裴愚,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是一个需要照顾、没有你就什么都做不好的傻子?”
“我不是!”
被梅时雨拒绝后的藤蔓开始从裴愚的身上裹进他的心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系紧。
他想解释,想抱住她,想收回那些伤人的话。
但梅时雨已经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我理解你的担心,”她的声音冷静,“但我不接受你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职业,我的梦想,在你看来,是可以被你的担心轻易否定和剥夺的吗?你甚至不相信我有能力去应对,去完成它。”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是一时冲动,因为你确切让我感到了受伤,人说过的话是无法收回的。裴愚,我们分手吧。”
没有争吵,梅时雨收拾了自己的必需品。
离开前,她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他一眼,清澈明亮的眼神头一次显得复杂难辨。
“我们分手。你不要挽留我。”
“好。”
然后门轻轻关上了。也关上了裴愚试图挽留和解释的所有通路。
然后梅时雨把裴愚删了。
后来的一年,他疯了一样地加她好友,验证消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从愤怒的质问到卑微的道歉,再到语无伦次的思念。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他通过周桨鸣的微信看着她朋友圈的状态更新,定位的地点,是那个遥远而危险的城市名字。
涮肉店里,依旧香气四溢。
何为天真的残忍?
“你居然会这么相信我的能力吗?”
裴愚看着眼前这个重新坐在他对面的梅时雨。他放在桌下的手攥成拳,指甲陷进掌心。周围的一切在他此时听来都隔着一层,模模糊糊得不清爽。
“对不起。”
“梅时雨,对不起。”
他重复了一遍。
“三年前是我混蛋,说话也伤人。”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需要从藤蔓无尽的包裹之中费力拔出。
“我当时是真的怕你出事,怕那个地方不安全,怕得要死。但我太混蛋了,我不会表达。我只会用最烂的方式,去说最烂的话。”
“我当时是被自己的恐惧吓疯了。我怕失去你,怕到只能用那种愚蠢的、伤人的方式来试图抓住你。我是个懦夫。后来那一年,我一遍遍加你。就是想跟你说清楚这个,想跟你道歉,想告诉你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出那句迟到了三年、在心底翻滚了无数次的话: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的能力。从来没有。你是最优秀的修复师。我一直都知道。”
裴愚停了下来。涮肉店里嘈杂的背景音似乎又回来了。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有汗。
他强迫自己看着梅时雨,但梅时雨此时并未看着他。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听到梅时雨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点讷讷的?像是在消化理解他这大段剖白。
“哦……”她应了一声。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她再次开口,有点总结陈词般: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我是优秀的修复师。我是最优秀的古陶瓷修复师。我没有能力不行。我是很棒的。”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裴愚。
“你也没有不相信我。”
“好的。”
她点了点头,像是解决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语气甚至带上了轻松。
“谢谢你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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