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同根相杀

“鸡吃了都能下蛋,他能做什么?”

时隔多年,这句话终于被西王母冷笑着反问回去。

当年的王家,不像现在富裕。不过,家在命河边上,有一定份量的水田,日子不算差,逢年过节赶个集,都能买些小玩意儿。生日的时候,也会有一套新衣服穿。

九妹往日穿的,都是几个哥哥姐姐不要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又是件“新衣服”。

她知道自己腿脚不方便,不能去割草喂牛,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在灶上忙活,不敢奢求什么新衣服。

在家里,她总是低眉顺眼,不主动说什么话,也慢慢琢磨出如何干点家务活。譬如,撑着手臂,慢慢帮凳子归于原位,摆得更齐整些;再用笤帚将家里的泥土扫干净。不过,这一番动作下来,会将身上的衣裳磨得更厉害,破的更快,难免又会被念叨费布。

她也实在闹不明白,自个儿还能做什么?

她从不怨恨王家的人,但头一回生出“怎么让一个讨厌的人消失不见”的恶念,是在什么时候呢?

西王母透过家庙的窄门,望向灶房,早饭的白烟早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节烟囱立着。

“那该是我八岁生日时,刚割了稻子,听说比去年多了小一半,连阿爹都很高兴,连我的生日也记得了,让嫂嫂煮了鸡蛋给我。鸡蛋啊……那可是鸡蛋……我从没想过,我竟能过生日,也能吃一个鸡蛋!可他,竟将我的鸡蛋抢了过去,再一脚踩碎了……

我爬着过去,要捡回去。谁知,他又踢飞了,将蛋黄都碾进了泥地了。我的鸡蛋,就这样不见了。”

围观过来的人,听后无不唏嘘,窃窃私语。“我们村的日子也不算难过的了,他家还占着前面的水田,竟然八年都没吃过鸡蛋。”

“还将鸡蛋踩了……这糟心孩子,搁我家,得吊起来打两天,饿他个三天。”

“可不是么?一年到头,能吃饱饭才几天,就这样糟蹋粮食?那可是一个鸡蛋呢!”

“就是就是,他要是抢了吃了,也就罢了,作孽啊……”

闻言,王四叔臊红了脸,人越老,越爱面子,也粗着嗓子替过世的老八分辩几句:“那……他也是你哥哥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四哥,你不是个坏人,当然,也不算是好人。”

——所以,没必要在此刻装一副好人模样;所以,这老东西才能活着。

西王母面露鄙夷之色。王家的人该死,可也不能死绝了。她需要吃饭,吃鸡蛋,吃肉。

王家老八死了,只是一个开始。

村里,慢慢传出了一种声音。说是上天在保佑鸣飞村,赏了丰收,只是王家老八淘气,竟然不珍惜粮食,竟和家里人赌气,将好好一碗白米饭倒进臭水沟里。

真相究竟如何?没多少人深究,因为老八和村里去世的人一样平静。十岁的毛孩子,闹了一天,在河里搓完澡,第二日就被发现死在床上了。

兄妹像是同根而生的藤蔓,在角落里相互纠缠,土地贫瘠,得把根深深扎进土里,也要拼了命往上爬,上头有阳光啊,终究有一株静悄悄死去。

随着老八的去世,九妹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第二年又是丰收年,拜祭完老八,家里人难免又哭了一阵,谁知平日默不作声的九妹怯生生道:“八哥,是被神带去享福了。”

起先,也没人在意,不过是一句宽慰的话。

但是,第三年,九妹在家仍是不起眼,继续说了这一句。

村里连着丰收三年,肩上的担子松了,王家人这才认真去想九妹的话。

王家老爹招了她近前一问,小姑娘便说是做了梦,梦里有个人告诉她的。

“不过……不是人……”

乡下忌讳,一听个个变了脸色,可九妹多会看人眼色,又怯生生补上:“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总觉着不像我们村里的人,她穿的衣服闪着金光,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有群好看的鸟儿围着她飞,还给她取来食物……”

九妹第一次描述西王母的样貌,没多少细节,不过光这几点已经够了。

她没出过村,不知道城里的富贵人家都穿什么衣服,定然不是鸣飞村的样式。不知道,她便不说。只说她看过,春日里暖烘烘的太阳,掠过王家小院的漂亮鸟儿。

起先大家也没放心上,架不住一连三年都是如此。不说王家人,村里人也有闲心来理一理,九妹的说法也和最初的一样,只是多加了些细节。

比如,这位衣裳华丽的不是人的女子,她是个女神仙,还是大名鼎鼎的西王母。

九妹腿脚不好,却能在梦里走到神山去,还能进到王母的瑶池边。

她说,瑶池其实不是池子。在娘娘的居所里,它显现的,是池塘的样子;流出神山,是一条河流,弯弯曲曲的河。

众人起哄着让她把瑶池的形状画下来,隐隐觉着有点熟悉。

大人还在想是在哪里见过,有个小孩已经跳了起来,抢先道:“这不就是我们村里的河吗?”

再定睛一看,可不是么?越看越像。

没等九妹再说什么,那小孩已经跑了,边跑边嚷,“王家九妹连河也没见过,还说看过王母娘娘呢?阿兄还在那儿听得起劲……没意思没意思……”

场面一时尴尬,有些人也觉着自己真是闲的,吃了大半辈子的饭,还给个连路也不会走的小丫头唬得团团转。

那日,伴随着相邻的哄笑声收了尾巴。但很快,九妹马上就不是就九妹了。

韭菜死了。

那个叫喊着九妹没看过河的小孩,和王家老八一样死在了自己家里。

对王母娘娘不敬的人,都被娘娘下凡带走了。

于是乎,村里渐渐信了九妹。一个连路也不会走的小姑娘,竟让王家人慢慢在村子里站稳脚跟,成了说一不二的家族。

“她也死了对吧?所以,你们今天是来找我报仇的……”

许久不曾从头回想自己的一生,西王母难得露了笑,抚着鬓边的戴胜羽毛,又拿出香要点上。

“可惜,人……不是我杀的。我昨晚一直在家庙给娘娘念经,也不能走到城里头去杀她。”

“她说过,你让她来的时候,正好也点了一支香。想来,是这香的问题——”

应抒弘的话没说完,便又得了西王母的嗤笑,“大人不知道吗?我这儿的香,都是四哥他们从城中铺子买的。要是香能杀人,我早死了。我虽侍奉娘娘,但还没得娘娘不死的神技。”

王家四叔也作证道:“是啊,这香是从城里买的,都是上好的香,能伺候娘娘,我们不敢在这昧了良心。”

“上香,买香……”应抒弘冷不丁问道,“你们这样诚心,想来一年所用的香不少。既然是伺候娘娘的要紧事,想来也不是你们王家一家出的银子。村里一户的香火钱,是多少?”

“这……”

王四叔哪里知道自己多嘴一句,便让县太爷拿住了话柄。他答不出,也警觉盯着围观的村民。都说的好好的,今日竟出了叛徒?

“是一两还是二两?”应抒弘追问道。

“大人,我是一个铜子也没贪,大人你也看到了,娘娘的供台香火一刻也没断过,用的都是好香,不是下等货,这都是银子……”

王四叔还在尽力辩解着,好歹有一两个村民出来帮了腔,“娘娘年年保佑我们丰收,买些香火,孝敬她老人家是应该的……”

应抒弘目光一扫,果不其然在角落发现了水娃,又继续发问:“村里的水沟,也是由王家说了算?”

“这是王母娘娘瑶池来的神水,庄稼有了水才能丰收。地里的沟渠,都是有定数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自古以来?本官只知道这鸣飞村所占田地,是自古以来就在这儿的;人来了,才开始种地修沟。

鸣飞村在县志的记档已有数百年,而王家西王母的户籍年龄,比这小得多。到底是先有土地还是先有沟渠?是先有鸣飞村,还是先有王家人?”

“水沟,都是他们说了算的。”

水娃也不知几时爬了墙头,就站在高处,高声将这些年的不公平说了出来,“以前的水田,都是先来先有……但是,他们说,西王母在王家,得重新分田。一开始,村子里的人不同意,可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个人死了……”

“你个小兔崽子,才几岁,就听说了?听谁说的?”

说急了,王四叔便要拿扫把去打水娃,好在刘原将东西拦了下来。

水娃原就不怕他,这下更叉着腰,“你们不让我说,我今日偏要一口气说完。我家原来也不是住村尾的,只是因为有一年家里没交上香火钱,村长便将我们赶走了,还把我家的水田给抢了。

我阿娘病了,你们还要说是我家不给娘娘交香火……可等我阿爹去城里找活,好不容易把银子交上,我阿娘还是病死了。早知道就把银子给她抓药吃了……你们都是坏人,那是我阿娘的药钱,你们还要说是我家不敬娘娘……”

东风拂面而过,吹落了少年郎的泪,他却倔强挺直了背,昂着头,与蜿蜒盘旋的命河遥遥相望。

“还有我大胆哥,他靠自己去了衙门做事,你们脸大,还说是娘娘保佑,他才能中选……娘娘要是保佑,为什么不保佑你们王家人?你们还不要脸跟我叶大娘讨钱。

那些钱都是她攒给大胆哥娶亲的……大胆哥和我阿兄一样,只是想把上头的水引过来。河里的水,是天给我们鸣飞村的,又不是你们王家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都把挖好了,但你们有人又埋上了,阿爹还说我不会修沟,你们就是故意的,想让我家种不上秧苗,回头再说是娘娘惩罚我们,连稻子也不给我们……”

水娃和倒豆子似的,撕开了鸣飞村这些年丰收祥和的表象,底下埋藏着肮脏不堪的私欲。

有他开了头,围观的人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想着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

有人从村东搬到了村西,自然就有人从村西搬到了村东。

搬家的人,譬如叶大娘。她只有一个儿子,倒无所谓住那里。只要大胆有出息就好,她就对得起大胆他爹了。

“你胡说,我们王家就算是收钱,也只是一年一两的香火钱,其它没做的,你别想赖给我们。”

王四叔气得涨红了脸,可水娃说的那些龌龊心思,他一句也反驳不了。他受不住咳了起来,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王立杉过来给他拍背,还挨了拐杖一下打,“是不是你这混小子偷偷在外面收钱?”

“四叔,我要是去收钱,昨天就不会被县太爷一根肉条给引了过去。”王立杉同样气得不轻,跺了下脚,也看着安坐在蒲团之上的西王母,“姑应该知道是谁收的钱。小时候,我就看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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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同根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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