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的寒流黏湿的很,五脏六腑里像浸了块受潮发霉的木板,难受得打紧。幼年的神使对潮湿充满抵触,因为这意味着痛苦的西伯利亚。
黑暗的房间里,脚趾接触冰凉的地板,每走一步都嘎吱作响。他趴在塔的窗户上往下窥视,看到了令他欣喜的一幕:教皇携着几位光彩四射的佳丽,互相簇拥着钻进了马车。他们驶向远方,神使的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此刻,他是自由的。
他在房间各处找到上次准备好的神塔地图、从负责监禁他的仆人身上偷来的房间钥匙,推开了黑暗的囚笼。
短暂的无人监视的时光被他争取。但丁诗里的幽灵跌跌撞撞地寻找通往一楼的阶梯,用蘸炭的手指头在墙壁留下记号,以防忘记来时的路。
一楼仍然空无一人。所有贵族在觥筹交错间沉沦,将塔视作无关紧要的空壳。他摸索着用钥匙打开邮筒,在成堆的信纸里翻找。终于,一封不起眼的小信封压在花花绿绿的求爱信下,被他疲惫的眼堪堪捕获。他的眼眶顿时盈满了泪水,拂开那些无关痛痒的信纸,战战兢兢地捧起它,捂在胸口上,政府的烫金章在烛光下灿烈而明亮。
它是来自未来的喜告者,挣开束缚的春雀,造就明天的金色阶梯……种种美好的幻想在此刻迸发出来,令他头昏脑涨。
一声巨大的碰撞声突兀地扰碎他的美梦。神使吓了一跳,不自觉捂紧胸口的信。刀尖似的想法硬生生插入他的脑海:如果有王公贵族发现神使在翻邮筒报告给教皇的话,后者绝对会用哥哥的安危来精神折磨自己……
冷汗开始渗满额头。他手忙脚乱地关好邮筒,哆嗦着惨白的嘴唇就要回去。
“有人吗?!”邮筒上锁的喀嚓声引起房间内贵族的警觉。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撞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神使被吓傻了,跌跌撞撞地向后退,惊恐万分地摔倒在角落里,注视着面前的门,声带像是被扼住了。
几分钟后,敲门声戛然而止,整个一楼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大口地喘着气,整个走廊只剩下老鼠的吱吱声。
“乞求你,救救我。”
极轻哑的孩童声音在门那边响起。与其说是对话,毋宁说是卑微淋漓的乞怜者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似的攥紧了他的裤角。
神使对与自己同龄的人总是放松警惕。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木门,瘦小的身子整个贴在宽门上,耳朵聆听着对面的动静。
“你是谁?”他询问。
门后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对面人凑到了门前,沉重的呼吸声于耳畔传来。
“黑塞格·安东尼。”
安东尼,多么刺耳的姓。神使拨弄着钥匙串,对应着钥匙上面镌刻的门牌号找到了这个房间的钥匙。
咔哒一声,钥匙深入锁孔。门外透进来的烛光照亮了一双蓝眼睛,清澈而透亮的婴儿蓝,与他身旁一贯穿梭的目光不同——他们的眸子沉默而危险,面前的眼神流露出孩童的甄洁与不谙世事,却浸满了属于溺水者的无助。
他将烛枝子探到房间里,烛光照亮了蓝眼睛的主人。入眼的是流动的珍珠丝绸,像西方石膏像那样缠绕着他瘦骨嶙峋的瓷白身躯。他跪趴在地毯上,冰花般的泪水从脸颊不住滑落,胸脯剧烈地起伏,双眼紧紧盯着柯蓝手里的烛台,仿佛下一秒那些火花就会将其烧成灰烬。
他只是一个孩子。不是王公贵族的爪牙,只是脚腕上被拴了铁索的可怜孩子,和曾经的自己如出一辙。
都是上帝的困兽,一个是习得性无助的傀儡,一个是被囚禁于此的候选人。
寒冷刺入肌骨,他将丝绸裹得更紧了些。
房间的装潢是西欧贵族的欧美风,有连接天花板的大理石壁炉,丁托列托的巨幅《圣马可的奇迹》在巴洛克风的壁柱旁诡谲地垂挂。雕缀法兰西玫瑰的鸟笼里有一只用纯金的金丝雀,奢华的古典美学感极强。
但是这里真的很冷,冷得像……西伯利亚。苦难、浪漫、理想、献身。眼下第一任务,就是营造一个良好的谈话环境才对。他走近大理石炉子,将湿冷的松木拨开,从铜柜里换了干燥的木条,用烛灯斟着生起了火。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我能帮助你。”神使在他身旁盘腿坐下,淡淡清香涌入鼻腔,像是雪花莲混杂着野百合。
“我被柏林赫塔选中了。许多人,许多人……在抓我。他们将我带到这里,让我成为、成为——”他哽咽着发出破碎的音节,昔日来自统治者的种种暴力和虐待使他的安全感被蚕食鲸吞,一滴不剩。
“什么?”神使探前身子,急切地握紧他的手,却发现那里有一大块烫伤的癞疤。
“‘彁神之使’。”
“什么时候即位?”
“明日的黄昏。”
世界顿时塌了。他被一双冰冷刺骨的手扼住了咽喉,窒息地双眼发黑。吃人的皇室制度如暴风雨蔓延到他的天空上。胸口那犹存的余温还未散去,就被打入了冰窖。明明幸福伸手可得、近在咫尺,就在这时被上帝玩弄地收回。从西伯利亚到通天之塔,为什么总是差一点?这是诅咒吗?
理智的弦在脑内崩断。他又变回了那个火车车厢里的弟弟,软弱无能且孱弱无助,表面的坚强冷静尽数剥落。
这个位子迟早会被替代,但绝对不能是现在。
他的目光移向腰间那把蓝宝石匕首,在皮革鞘里冷漠伫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他又抬头,面前毫无警惕且手无缚鸡之力的黑塞格映入眼帘,火光能压弯他的脊背。
解决掉他,重新神选一次彁神之使至少需要五个落日的时间,自己因没有钥匙会被解除嫌疑,教会予其判定为自杀。这对有通行证的自己在政务大厅伪造身份、带哥哥远走他乡的时间绰绰有余。
“思念如狂潮。”他贴近黑塞格,左手捂住他的眼睛,右手从腰间拔出匕首。
黑塞格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贪婪地吸取着他的体温,徒劳地想留住这片刻的美好与依靠。可是冰凉的不成熟的匕首已经在距离他脖颈半尺处游移不定,刽子手的铡刀即将落下。
“再让我依偎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好。”他在他肩头呢喃出声,“你是我的救赎。”
“睡吧,安东尼。”他的声调是颤音,感到肩头的人呼吸均匀,像拥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一如哥哥在车厢里抱着自己一样。
他手指颤抖,匕首从指间滑落,发出当啷的声响,伏在他的肩背上,泪水濡湿了他的珍珠裹布,拼命地摇头,像要把一切扭曲的杂念晃掉。
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甚至握紧刀的勇气都没有,怎么敢亲手屠杀掉一株鲜活的生命?他的生命需要如此不择手段吗?
他只是个普通人,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
“您要杀了我吗?”黑塞格看着那把躺在地上的匕首,微笑着握紧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您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如果您想的话,那就给我一个解脱吧。”
“我怎么能伤害你?”他视角在摇晃,像打翻了装满水的盆子,眼泪在脸颊上织网,“我用什么来拯救你?”
我用什么来拯救我自己?
神使和囚者只是王公贵族用餐的瓷盘上两块精致的奶油蛋糕而已,只能等待着刀叉落下的宰割。他们都是吃人的人。
穷途末路的罹难者始终被掌控。
火在小下去。神使下定决心要授与他存活的法则,尽管用自己的生命。他拆开那封政府的信,里面是一张烫金的政务通行证。
“这些年里,我抵着微弱权利的上限,对政府上交了无数提案,指骨在一封又一封驳回章中近乎磨碎。今日,我的申请通过,但我的死期也随之逼近。自由没有降临到我头上,但它将浸浴你。”
黑塞格惶恐地倾听着他的话,接过了那张通行证。他必须改变,从一只被动的金丝雀变为一头凶狠的花猫,这样才能在吃人的皇室制度里存活下来。他将一切与其倾囊相授。
“我们与命运抗衡的代价是什么?我们的命运可观测吗?”
“命运不是敌人,是我们自己的棋子。”神使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请注视我。”
墨色的天空乌云翻涌,神使的那件松松垮垮的幽灵大衣滑落,内里只是一条单薄的无袖教会长服。只见他的胳膊、脚踝上遍布血痕和红印,触目惊心。那些糜烂的金痕将他划得七零八碎,这些是与绝对权利抗衡的代价。
“看到了吗?这不应成为你的命运。用所有的高傲为自己去争取主动权,顺从他们的旨意从中得到利益,用政客构建自己的政治力量。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就是我授与你的最后一课:隐藏自己的弱点,隐藏自己的弱小,将谎言和猜忌裹上冷漠成熟的涂料。用把握十足的态度去面对官员,操纵人心中涌动的罪恶,以执棋手的身份将教会铸造为属于你一人的小巧武器。这即是谎言,这即是‘彁神之使’。
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了。连带着我的份活下去,好吗?别忘记我的话,别忘记卢浮·安东尼。”
黑塞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搂住他的肩膀,尽管同样瘦弱,同样在颤抖。他要将曾经的自己杀死,永远地留在这个房间里,往后余生只是卢浮·安东尼。
“别哭。你能活,你能活……”被揪断翅膀的白鸽用体温温暖着他,心上划过一片濡湿的羽毛。
他搂着黑塞格,像搂着自己的过去一样。环境是年龄的催化剂,他们戴着一层又一层被迫改变的面具,而性格只是其中之一。
像哥哥在车厢里搂着自己。
炭火熄灭,房间开始冷了,只剩下阵阵抽泣声。寒冷开始侵蚀这两个孩子,柯蓝和卢浮·安东尼。
再一次相遇,是在通天塔的螺旋楼梯上。柯蓝向上爬,卢浮向下去,擦肩而过。柯蓝一身绸缎白衣,激荡起自己的丧服,手中小巧金杯盛的腥酒如同玫瑰沾了晨露的娇瓣。卢浮的仪态高傲得不可一世,在教皇的搀扶下与他潦草地对视一眼就偏过了头,冷静的笑容总是定格在嘴角,靠近教皇时却是含情脉脉的温驯呢喃。他看着他野心勃勃的背影,向艺术家欣赏自己的作品,莞尔一笑,心满意足地继续奔赴天台。
但他不能告诉我未来,我也不能告诉他过去。我们在此时此刻最后一次相逢,却终将擦肩而过,一个返回寂静,一个奔向未来。人生不相见,千秋复万年。
“哥哥,对不起。”
“哥哥,我爱你。”
他被推下去的时候沉默地想,眼泪在空中化作一串晶亮的小行星带。
非骨科!非骨科!
名画寓意:
《圣马可的奇迹》 威尼斯独立与拯救濒死而无助的基督徒的使命
一条黑塞格的支线,又称《手套混蛋养成记》
可以和第三话第一个情景对上
回头更个写作心得就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旧世纪罹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