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睁开双眼,到站在教学楼的公告墙前找到自己的名字,姜亿的心都控制不住紧张颤动,以至于对于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一路上看到什么,听见什么,脑子里已经模糊不清。
站在教学楼里那如同蛛网一般交错着的走廊上,她也会欣喜地想,初中生活就是不一样嘛,连教学楼,都设计得别有艺术,橘黄色的墙皮虽然潦草,开始剥落露出白色的内里,但依旧让人觉得前卫。
来报名的同学挤满了十六班的走廊,每个人都和她一样,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边的人,就连交谈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整个走廊维持着一种神秘的气息,而这种神秘的沉默,没来由地让姜亿一颗不上不下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同学们在教室坐好,班主任发表讲话,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在姜亿的懵懂中骤然落幕。
姜亿看着兴奋欢呼,迫不及待冲出教室的同学,突然觉得很失望。
不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坐在崭新的教室里,这里的每一个面孔都应该生气勃勃,新同学会笑脸相迎,友好地向她搭话,她的班主任应该谦虚温柔且不落俗套。
至于怎么个生气勃勃和不落俗套法,她也说不出。
她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跟着从学校四面八方涌出的学生,沮丧地汇入了人流之中。
人们总说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那是十一岁的姜亿第一次觉得,大人的话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她的懵懂一直持续到回家的路上,耳边有汽车的呼啸,几个孩子叫叫嚷嚷地跑过来又跑回去,但这些声音在通过空气的震颤传达她的耳朵时,变得模糊而遥远。
十步开外是一对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孩,两个人有说有笑,手舞足蹈,绽开的笑容像花朵一样灿烂。
真好啊,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有人陪伴真好啊。
周围同是去学校报到回家的学生,也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也许是过去的充实和欢乐太过于理所当然,所以当真正到达孤立无援的地步的时候,她有一种身处梦境的恍惚。
需要人陪伴曾经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话题,过去的很多年里,一个人是一种得心应手的习惯。没有时刻陪伴在身边的父母,也没有固定的玩伴,却仍旧能够自娱自乐,随意扎进某个人群,喜笑随心。
可是当她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女孩共享着欢笑,亲密地手挽着手,那种莫名的和谐就像仙女的魔法特效一般,紧紧地环绕在她们身旁,越发衬得她的存在,有些不合时宜。
曾经的她也拥有类似的友情,然而“被距离的隔阂阻断的友情”这样的意识,在此刻才在她的脑子里异常清晰起来。
此时的她无比希望,有人能站在自己的身边,然后说:“别怕,有我在呢。”
任何人都好。
姜亿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她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白纸上自己曾经费尽心思的画作,上面赫然是一个又一个的“美少女”,尽管她们都顶着一个个出奇大的头,摆着各种别扭的姿势,衣服上满是蝴蝶结和爱心元素。
她不再记得自己在创造它们的时候怀着怎样的热情,那种为当时的自己看着自己拙劣的作品而沾沾自喜的羞愧,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今天早上在同学手上看到的画本,上面的动漫人物灵动可爱,线条流畅又成熟,像是动画人物的完美复制。
当她微微挪动身体,想要凑近观摩欣赏一番,顺便献上自己溢美之词,那边手里拿着画本的同学,往一边挪了挪,斜眼瞪着她。
她说:“看什么看!”
姜亿听到身体里有个小人,恨铁不成钢地也对自己说:“看什么看!”
她低头看着自己和女生之间相隔半步的空间,想象其间是悬崖峭壁,寸草不生。
而也是那时,自己一直轻飘飘的心也一层一层下落,最后“砰”地一声和大地来了个亲吻,尘埃落定。
楼下传来的叫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姜亿,姜亿,快点下来玩。”
“我马上下来。”她探出窗外回道。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很多比赛在没有开赛前,就注定了终局,虽然她并不真的明白自己在比些什么。
算了,她把画本扔进抽屉,然后重重合上。
夏天,姜亿搬入了江城政府某个粮食处的家属区,七层八层的老式住房区围绕着中间不高的小办公区,小办公区的中间又围着一个篮球场地。
大多时候,这块篮球场地形同虚设,却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地方成为了家属院的小朋友玩耍的固定场所。
放学后到天黑前的时段,是这个家属区最为热闹的时候。
小朋友踩着滑板车赛跑,三二一口号一响,几个人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冲了出去,然后站在自设的终点白线上放声欢呼:“耶,我赢了。”
姜亿会拿着自己的轮滑鞋,和别人交换滑板或自行车,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骑着自行车从陡坡冲下,享受肾上腺素飙升的片刻刺激。
有时是大家一起玩“写王字”的游戏,由于判别移动与否带有太多的主观性,孩子们总为此争论不休,而最后判定的结果,往往取决于争论者的气势和无理取闹,谁先败下阵来,谁就妥协。
在姜亿的记忆中,那里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承载着所有的欢乐,又短暂地隔绝了所有的悲伤。
落日的余晖懒洋洋地落在头顶,水泥地上明暗交错,只是站在那明亮之中一蹦一跳地跳着房子,也能随着每一步的落下得到某种安宁。
姜亿报名那天晚上,家里进行了例行公事一般的家庭聚餐。
那时的智能手机还没开始它的变革,按键机仍旧以绝对的优势霸占着整个市场,姜子轩翘着腿,坐在家常餐馆的院子里,啪嗒啪嗒地按着手机键盘。
余光瞥见直直盯着自己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分神,屏幕里的贪吃蛇一头撞向围墙,壮烈牺牲。
姜子轩问姜亿:“给你玩一把,要不要?”
姜亿双眼微微放大,郑重地点了点头。
接过他递过来的手机,姜亿视死如归地按下开始游戏。
姜子轩觉得好笑,为她的郑重其事。
可即便如此,姜亿的反应迟钝仍超乎他的想象。红色小蛇在她的操控下在草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围着蘑菇绕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没吃到一个。
姜子轩在一旁看得直乐呵。
姜亿气愤不已,斗气十足地决心一雪前耻。然而,事与愿违,姜亿以绝对的速度结束了五局游戏,每次都以相同的结局惨死——撞向围墙,血溅当场。
真是惨不忍睹。
“哈哈哈哈……”姜子轩幸灾乐祸得笑出了声,手掌用没有分寸的力道拍打着姜亿的肩膀:“你不至于这么菜吧,我看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游戏什么的真的不适合你的。”
姜亿瘪嘴,一半是不服,一半是真的疼。
“你自己不学无术,就不要带坏人家好嘛。”姜子梦在他的背后就是一拳。
姜子轩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回头瞪她:“你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
作为从十月怀胎就开始打在一起的双胞胎,姜子轩和姜子梦一点也不像手足情深的龙娃凤娃,反而更像是一对冤家。姜子梦从小到大对于姜子轩早她几分钟蹦出娘胎,就此升了辈分这件事“怀恨在心”,连带着对他本人没有丝毫的好感,而姜子轩天生反骨,姜子梦越是生气,他越是乐在其中。
姜亿总是疑惑,本该是最为亲近,最能彼此依靠的人,却想方设法不遗余力地刺痛对方,是为了什么。
人类的感情复杂到至此,复杂到小小年纪的姜亿,总是只能无力地将这些无法解开的命题赶出大脑。
饭桌上,那盘豆角烧茄子让姜亿食欲大增,她端着米饭正大快朵颐,突然就被点名。
她的二伯当着一众亲戚的面问她:“姜亿,上六年级了吧。”
姜亿刚伸出筷子去夹鱼肉的手又缩了回来,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对二伯的刻意提起不明所以。
二伯煞有介事地继续说道:“上六年级了,不能松懈了啊,成绩那么好,可不能因为一时松懈就掉下来。”
说完又转向妈妈:“六年级可是很重要的,一定要管好她。”
妈妈跟着附和:“对啊,我也觉得六年级很重要,初中能不能学好,都看六年级了。”
在别人的人生面前,每个人好像都是智者。
桌上的菜因为大人的长篇大论变得索然无味,姜亿低着头咬着筷子,只敢在心里大逆不道,你们能不能闭嘴。
大伯跟着插话:“姜亿分在哪个班呀?”
妈妈说:“在十六班。”
“六年级一共有多少个班?”
“二十一个吧。是吧,姜亿?”
“嗯。”
“分班前怎么不找找关系,分到二十一班去。我们家姜昊就是我之前找了他们年级的主任,分在了现在的班上。”
姜妈妈疑惑出声:“这个也要找关系吗?”
“那当然啊,你别看现在的班级说什么只分了A班B班,其实还有其他的分级,只不过学校不会告诉你的,越好的班级分到的资源肯定更多。”
“那十六班应该也还可以吧?”
“十六班应该也不差。怕什么,反正姜亿从小就聪明,在哪个班也一样能学好,是吧。”
已经毫无胃口了,姜亿草草填饱肚子,默默退出战场。
她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好,继续默默旁观早已吃完的姜子轩玩贪吃蛇,不厌其烦地看着那条带着红色斑点的小蛇灵活穿梭,终结在千篇一律的结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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