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是江诉和北肆姝的大婚之日,而枕清一大早起身梳妆打扮,在匆匆的忙碌中,一天没吃东西,又出现了这么多事情,便也就饿昏了过去。
枕清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天已经黑了,屋内只剩下几处孤零零的灯盏还在亮着。门扉大开,烛光轻晃,映照出三位形状不一的影子。
她缓缓撑起身子,抬眸瞧了一眼不远处昏昏欲睡的卷柏,又看着自顾自倚在门边的仇羌,还有一声不吭的江诉。
三人的气氛诡异又平和,枕清抿了抿生涩干薄的唇瓣,小声道:“醒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没什么事。”
仇羌闻言挑起眼尾睨她,拿剑的身形微动,一年前枕清还能跟他动手打个有来有回,现在怕是连剑都提不起来,他只是略微看一眼,就提着卷柏离开了。
人离开后,江诉并没有跟着一同走,而是在寒风吹来片刻后,关上门扉与窗棂,突如其来的昏昏雾雨与薄薄暮色都被挡在门外。
江诉走至一旁点燃烛火,他高大清俊的身形瞬间被照亮,就连面容都被照得无比温玉,却也不失少年郎的凛冽气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1]
“仇羌武功很好?”
“是挺好的。”
江诉又问:“你很信他?”
枕清道:“并没有,只是我无人可信。”
无人可信,无人可用,那就只能赌一把,从而不得不信。
她从小就活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难以相信别人,却又因局势所迫不得不去相信,无论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让自己更轻松些。
江诉很想和枕清说你可以信我,枕清像是猜想到他的想法,弯起眉眼道:“我信你。”
江诉抿唇淡笑,那笑容和平日并无不同,脸上再也没多余表情,只是反问道:“你知道王闻礼在死前和我说了什么?”
枕清察觉到江诉情绪的不对劲,留意后答道:“注意仇羌,他武功极好。”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说了。”江诉替她整理好被角,“要再睡会,还是想起来?”
“睡会吧。我觉得今日有些累。”
“好,我陪你。”
江诉俯身轻轻抚开枕清的青丝,温柔道:“三日后大婚,你身体还吃得消吗?怎么会把身子骨落得这般差劲。”
枕清听得出来江诉心疼的意思,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轻轻抬手碰了碰他的面颊,想要一点点抚平他心中的痛楚,可是那痛色一直存在。
明明承受疼痛的人是她,为什么江诉比她还要痛呢?
她没有告诉江诉自己曾身中蛊毒,江诉便一直以为是那次禹王府中的箭矢将她去了半条命,如果没有被发现,枕清这辈子都不会和江诉说这件事。
她轻声道:“没事,江诉,我就是有些累了,你抱抱我,抱着我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就还能坚持得下去。”
江诉听到这话,当即将枕清大半个身子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枕清,以作安抚。
枕清感受到江诉的体温,耳畔听到彼此的气息,亦有久违的温暖。长期待在陇右的江诉早就改了在长安所穿细腻柔和的丝绸布料,大多时候都是一身厚重的深色劲装示人,也有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模样。
可今夜的江诉又换回了从前模样,甚至还有几许醉人的温柔,她面颊贴上他的青衣,深陷其中。
江诉搂着枕清,想说点什么,可又顿了顿,良久过后,没听到枕清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便知道她没有睡。
“其实早在北沙窝的那几日,你就已经摸清楚我这边的局面。你看得出我不信任他们,他们在我底下也各自分成三派,你想要警醒抑或是清楚我的底下不忠于我的人,却没有好的切入点,于是在邓跃出现在帐篷内的时候,你顺水推舟,说自己并不在意。”
江诉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不过仔细听,能听出淡淡的疲惫,这份疲惫不是枕清所布置的局面令他猜测到所致,而是今夜很晚了,的确有些晚得累人。
他垂下目光,看到枕清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变得极为轻,好似一只即将濒临死亡的蝴蝶,是那么的脆弱,又是那么无辜。
江诉声音温柔,却没有隐藏自己不高不低的情绪,他继续道:“不过你没想到在启程的路上,徐瀚居然会出现在陇右,更没有想到徐瀚与高侠的关系会这么好,甚至有包庇之心,于是你开始害怕、担忧,你便用他想要杀你的说辞先杀了徐瀚,从而叫高侠记恨上你。
“他确实恨上了你,和王闻礼里应外合,支走符生枝的军队,调动我底下的人马,集结了所有能用的人,却唯独算漏了你手中的上百余骑兵。不,也没算漏,只是他觉得你不会朝他下手,也不知道你底下的骑兵是在我这里。”
江诉就差没直白地说出她和王闻礼曾在私下见过面,甚至引诱王闻礼孤注一掷。枕清呼吸很轻很淡,好似很镇定,可眼睫的颤抖将她的平静伪装撕开一角,让江诉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他说:“你的骑兵,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听命于我。我知晓符生枝为何会在今日如此动怒,因为他觉得我在谋划一箭三雕的好局面,想要把底下不听话、难控制的下属铲除殆尽,叫其难以抗衡持平,这样的我就有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马,且不受他的控制。他害怕这样的场面,也认为我在算计他,今日的他如同受人摆布的鱼肉,面上更为难堪。”
枕清忽地有些听不下去了,她闭上双眸,害怕江诉继续讲下去。江诉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她的想法和下一步动作。
所以,他一直在迁就着自己。
“可大概没有人知道,这所谓一箭三雕,我也是今日才清楚。”江诉停止安抚的动作,下颚抵在枕清的发梢,感受她身上的清冽的气息,好似很冷,又好似滚烫。
江诉滚动喉咙,忽地轻问:“我是你的棋子吗?”
枕清鼻尖猛然泛起酸意,眸中当即噙着泪花,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
她时而也觉得自己好痛苦,不知道在做什么,却又偏偏什么都做了。
“不是。”枕清疲于解释,可依旧说,“当然不是。”
江诉淡淡一笑,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唇瓣在她发梢上珍重一吻:“也可以是,被你利用,心甘情愿。”
枕清心间一颤,犹如在耳畔轰鸣炸裂,胸腔内的那颗心敲击起巨大的雷鼓声,一种舒畅与悸动的感觉漫延至全身,好似将她下了一个咒术,良久后,才缓过神来。
不知道江诉处于何种原因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之前的担忧与后怕,在江诉的这句话过后,都变成了不必在意。
一切都是他甘之如饴。
枕清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她缓缓启唇,声音很轻却又极重:“我不以人为棋,也不自大到觉得能把所有人都掌控其中,对于世间万物,我们都太过薄弱。我站在高处俯瞰低处的人,觉得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渺小,可低处的人望向我时,我在他们眼中也只是浮尘一点。
“江诉,我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可能是自小狂野惯了,很多事情我都只会闷在心里谋划,没有朝旁人说出口的能力。”
枕清挣脱江诉的怀抱,抬起湿漉漉地眸子,怔怔地又迷恋地望向江诉,认真道:“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你对这件事的不高兴,下次我会......我会说的。”
江诉掉落枕清这双漂亮坚定的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也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模样。
耳畔好像放出一阵阵烟花,她说的话都成了背景,好似什么都没有听清,而他望着枕清的双眼,如同深秋湖水,含着情不比枕清少多少。
江诉面色温和,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也知道你害怕我因为底下的人而出现差错。你是好意,我都知道。只不过日后,符生枝会对我们有所防备,我们需要更加注意和谨慎。”
枕清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符生枝不足为惧。
她歪了歪头,眼中带着笑意的狡黠,指了指自己的唇瓣,促狭道:“这事你无需太过担心,你现在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江诉垂眸看向她弯起来的唇瓣,脸上的精气神好上了许多,便也弯起笑意,在她唇上深深吻了吻,心满意足后,才道:“说吧。”
“我知道薄映禾一个秘密。”枕清伸出手指,牵上了江诉,五指交缠,“她就是枕灵。”
枕灵。
这人江诉虽是不熟悉,但也听过。
枕淮第一个孩子,也是枕清的亲姊姊。
只是没想到枕家的两个女儿,一位成了都督夫人,而另一位一直在禹王府中养着,成为了小县主。
两人的行迹各不相同,却又能走到一起,倒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可是无论是符生枝,还是禹王,这两人都与枕家被灭门脱不了干系。
难怪先前薄映禾在高侠咬定枕清的身份后,会显得这般激动,这是怕旁人发觉到枕清的身份,不过了解薄映禾的符生枝也一定有所察觉。
这下江诉也没那么担忧,毕竟符生枝对薄映禾的感情不假,只是不知道薄映禾和枕清的关系如何。
看枕清这样,理应没有多大问题。
“我逼她了。我想这她既然不愿意相认,那我就随她的意愿,正好今日这一出,尽早分崩离析。如果她认我,愿意和我走近,那么我今日所做的事情,自然也不会被怪罪。”枕清反正也已经和薄映禾摊开来讲,自然不会担忧,至于江诉和符生枝,多相处多磨合,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她身份在符生枝面前暴露,而他想要对付渭州刺史的计划从而泡汤。
江诉后知后觉道:“所以你才敢这么地肆无忌惮?”
枕清重新躺回江诉的怀中,她考量得东西太多,无论好坏,她都打算了很多,这样心思颇深的自己,好似会让人害怕。起码张宣晟确实害怕她,而郁华隐和裴凌云也是活生生的例子。
张宣晟刚坐上皇帝的那会,就曾和她说:“我预感到日后的有一天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你肯定会踩在我头上往上爬。”
那时候的枕清只是笑笑,声音很平静:“圣上都是已是万人之上了,天下唯你独尊,我还有什么机会往更上面爬呢?圣上莫要太高看我,也别自己吓着自己。”
不过最后张宣晟也的确是死在她手中,张宣晟的害怕也不无道理。
枕清心绪惶惶,小声问:“江诉,你会怕吗?会怕这样的我吗?”
江诉道:“不会,我永远都不会怕你。”
注1: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宋代·乐府诗集《白石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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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鸟宿枝头水影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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