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霜侵寒野

雪落得越发大了。

庆州刺史温岭惶惶立于雪中。他抬手拨开侍从撑起的纸伞,往前走了两步,霎时被雪沫子糊了一脸。

“大人!都被雪埋了——挖不动啊。”工匠们顶风冒雪,彻夜不停,又因着积雪不敢大声说话,怕引起再次坍塌。

“挖不动也要挖。”温岭木着一张脸,不知是不是被冻得僵硬,初闻消息的肝胆欲裂都被风雪冻成了冰。

怎么就塌了呢?怎么就会塌呢?

他眼睛熬红了,只有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心里过。

旁边的人都怕余震未过,竭力劝他下山去,温岭却不敢走。他一生平庸,兢兢业业大半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今前途和政绩都随着倾塌的矿山一并塌下去了。

里头还压着个陆庭梧,至今没看到踪影,温岭催了好几次,勉强圈出了矿山坍塌前陆庭梧站的地。

军士忙着用盐水化雪,工匠们还在清理碎石。

庆州矿山本就开采难度大,这些年开采又没个章法,里头是什么情况没有比工匠更清楚的,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到处都是空腔,再碰上冬日,积雪全压在了碎石上,工匠们不敢多言,悄悄碰了个眼神,话都藏着。

听说矿山塌的时候人就被压在了下头,如今被找到的人大都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温岭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哑着嗓子道,“死要……见尸。”

“这有一个!”

温岭猝然抬头。积雪都被清开,露出下头裸露的岩石,这儿原来就是个矿洞入口,洞口被掩了一半,依稀透进天光。

碎石下的人被抬出来,昏了不知有多久,满脸的血混着冰碴子,生死难辨。温岭认出一张眼熟的脸,是矿上一个主事。他摆摆手,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不想再看。

“再找,”温岭艰难地说,陆庭梧还没被找到,“主事带着小陆大人巡视矿山,一定隔得不远,就这片儿,好好找找,找仔细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一队人马忽地嘈杂起来。

温岭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急急朝那个方向奔去,才到一半,便听见一声惊雷炸响:“在这儿呢!”

“大夫呢,赶紧、赶紧……看看人。”温岭认出这正是那位落难的金疙瘩,还未松下喉间那口气,见着他不知生死的模样,当下就被钉在原地。

“有气儿!”大夫探过鼻息,先安了温岭的心。

温岭霎时失了全身力气,被刚从山下奔来的长史堪堪扶住,这才觉得冷。

“不、不用扶我……”温岭觉得自己已经活过来了,推着人去照料那位小陆大人。

山上不是久留的地儿,现下人还有气,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长史急得跺脚,怕他真倒下了,又给他带来个惊天噩耗:“大人,矿山、矿山被围了!”

温岭眼前一黑。

他手脚被冻得麻木,此刻也顾不上这许多,追问:“怎么回事?”

庆州离长安不算近,算算时间,消息传回也就这会儿的事,宫中再指派官员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这样快,快到如今就把州府围了。

再说,朝廷就算要拿他问罪,也不会在这时候。各州府兵无令不得擅动,来人敢围州府,意味着他有这样的底气。

长史擦着冷汗,摇头:“不知道啊,说围就围了,个个都是黑甲红缨,瞧着——”

马踏松雪音簌簌,长史回头,看着紧跟而来的甲士,喃喃着把话说完了,“瞧着不简单……”

天苍苍不放光,乌压压沉了黑云,肃穆无声。雪光反到温岭眼底,让他眼睛一疼,险些掉下泪来。

覆甲执刀,军纪严明。

“燕、燕北铁骑……”温岭手指微颤,背里陡然窜上凉气,已认出这列重骑。

马蹄卷着风雪疾行,逼近得很快。温岭在慌乱中连连后退,避无可避。不待他狼狈倒地,踏雪声骤停,只激了温岭满头冷气。

来人勒马,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寒星月芒,蛰得人冷汗直冒。

“温大人。”他道。

温岭认出来人,顾不得满身狼狈,急忙上前见礼:“下官拜见侯爷。”

燕北节度使,沈霜野。

长史认不出这人,温岭却是见过定远侯沈霜野的。

他督安西、北庭两府,统三境兵马镇守北境,盛名冠彻大周,是名副其实的藩镇王侯。

数年前新亭之乱,庆州险些失守,沈霜野率兵南下,连驱数城,铁骑奔雷声响彻关南。

天亮时温岭在城头失声痛哭,没有同沈霜野说上话。

他从此最是敬重沈霜野。

——

年底各方将领都要入都述职,沈霜野也不例外。他取道庆州南下,清楚听到了矿山崩塌时的巨响。

铁骑留在矿山救灾,沈霜野只带了数十人随温岭回到州府。庆州靠近北地,州府都是后来重建的,宽檐深宅,格局却意外简单。

厅里卷上竹帘,看着敞亮。

沈霜野坐在上首,没碰手边的茶,直截了当地说:“我为矿山而来。”

他人如其名,如霜侵寒野,不过片刻,温岭便在那样的注视下生出战栗。

数月以前,沈霜野在北境截获了数批借走商之名运送的兵甲,他原本以为那批兵甲是从军备库中私卖出的,但各地冶所在铸造时都会留下标识,那批甲胄上没有。

只能是私铸。

再顺着商路往前追溯,一路查进了江安。

庆州有铁矿。

温岭敛住神色,额间还残有薄汗:“不敢欺瞒侯爷,矿山山崩,或许当真有问题。”

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温岭带着沈霜野穿廊去了书房,进屋前让铁骑守在了外面。

他让沈霜野看了近几年庆州矿山的账目。

“矿山的事下官说不上话,账目也从来不曾过下官的手,”温岭说得仔细,“这些都是我偷偷派人去矿上探查过后记下的。”

沈霜野翻看了两本,问:“同每年上呈到户、工二部的数量有出入?”

温岭答:“出入很大。”

“开采的矿石数量多了。”沈霜野算出了那个巨大的数字,“有人在私开矿口。”

“侯爷洞察秋毫。”温岭指着账上一处,说,“这些矿口开得很深,没过明路,都是拿流犯去填,光是去年就填了六条人命进去,开出来的矿我也没见着。”

他加重语气,道:“谁也没见着。”

“只是私下倒卖吗?”沈霜野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他阖上账本,心平气和地说,“缺口这样大,工部和户部却数年不曾详查,这人手眼通天。”

他们都是聪明人。

温岭对此避而不答,却说:“今次山崩之事重大,下官已于昨日上呈了灾情,朝中想必会派宣抚使下来。”

沈霜野了然:“查账还是扫尾?”

温岭眼睛有点花,还是恭恭敬敬地说:“下官不知。”

“人到了就知道了。”沈霜野扔了账本,冷眼看窗外雪景,“我来庆州一事不必告知他们。”

——

数日以后,大雪落在庆州城,盖了满地狼藉。

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已稳定住了局面。矿山原就偏僻,受灾不算严重,马上临着冬至,几日前那场山崩没有波及到喜气,初时的惶惶难安过去之后,城中一如既往的热闹。

眼见各方安定下来,温岭没等朝廷问责,主动去了驿馆请罪。馆中巡防由长安来的禁卫接管,守卫森严,温岭穿着官袍,腰间坠符,也只能候在院外听凭传召。

待婢女挑帘请他进去,已是半盏茶后。

滴水成冰的天气,堂中却没有烧炭,四面槅窗大开,屋里敞亮,一扫晦暗之气,但也愈发的冷。

谢神筠才从外面回来,氅衣未解,雪白毛领簇着花颜,看过来的一眼犹带寒气。

温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目光下垂,落到地面的蝠纹卷云青砖上。

他对谢神筠只有耳闻。

数年前温岭入长安述职,恰逢荀府设宴,满府寒梅香彻。隔着花枝,温岭听见同行的世家子说,今日瑶华郡主也来了。

语中不止有神往,更含敬畏。

谢神筠常伴皇后身侧,起居都在琼华阁,三省六部政事皆了然于心。她封号瑶华,又名神筠,便是瑶台谪仙,不沾细尘,旁人难以窥见。

温岭怎么也想不到,长安派来的宣抚使,其中竟有这位郡主。

温岭不敢沾座,始终垂首,没叫谢神筠看见他面上异样。他先行告罪:“庆州遭此天灾,是下官这个做父母官的德不配位,才招此大祸……”

谢神筠听他提“天灾”二字,截断他话头:“温大人不必惶恐,德言政工自有朝廷督察,若是天灾,便非人力所能预料,圣人没有怪罪的意思。”

“——是。”温岭侧过身,拾袖揩去了眼角泪,不知相信了多少,“圣人恩慈,臣不胜感激。”

谢神筠不再说话,慢慢翻看温岭呈上来的文书。应对举措、事故缘由、账目明细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谢神筠手指翻过纸页,心神却分了一半出去。

温岭平庸,这几年在庆州无功无过,能力如何便可见一斑,若非如此也不会得了皇后一个“担不了事”的评价。但谢神筠到庆州城时,矿山地动一事已被料理得井井有条,呈报上来的文书也颇有章法,倒是让她有所改观。

她若有所思,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窗外。谢神筠出入皆是禁卫随侍,此刻也扮作侍从守在院外。倒是更远一些的长廊石路,花枝浮动间隐约可见暗影行走。

驿馆中有人进出,都会引来探究,目光藏在暗处,并不显眼。

温岭不该有这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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