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房间内，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落在摊开的账册上，留下一片银色。
司檀站在窗前，听着沈玉君的话，愣了几秒，随即大笑起来。
她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因为笑得太厉害，喘气声也是一下接一下，像是抽泣。
“沈大人，”司檀抬手抹掉眼角渗出的泪，看着沈玉君，说道：“你若是想做济世良臣，就该坚持到底啊！一边收了不义之财，一边还想保住自己的清廉和良知？”
这话不只是说给沈玉君，也是说给她自己。
若是想坚守本心，就应该不畏生死，抛却富贵！
一边想享受着富贵平安，一边还想出淤泥而不染，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司檀笑得太厉害，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到忍不住弯着腰反胃，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咳出来。
她踉跄了几步，跑到桌边，拿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凉茶，丝毫不顾姿态礼仪。
猛灌了几口，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才减轻了一点，她仰头擦去嘴角的水渍，窗外的明月无意间撞进她的视线，澄澈的月光照在她身上。
“良知与名利，总要做个抉择。”
司檀看着不够圆满的明月，她不喜欢太阳，在阳光下待久了，皮肤就会被晒得红肿发疼，可她又总想站在光明之下。
亏心事干多了，总是想让身上干净一些。
她不爱穿锦衣卫那套猩红色的飞鱼服，也是因为无辜之人的血沾染太多了，才总是穿白衣，想图个干净。
沈玉君今夜这般痛哭的原因，就在于他做了错事，却还心怀良知。
司檀问道：“沈大人，你想选哪个？”
沈玉君抽噎着，支支吾吾说不出。
司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又恢复矜贵公子的做派，说道：“无论选择哪个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落子无悔！”
她走到沈玉君面前，问：“就为了一套赤金头面，把多年坚持的清廉和良知卖掉，沈大人，值得吗？”
沈玉君苦笑：“我一个小官的清廉，能卖三百两已经算是高价啦。”
司檀将茶壶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若是现在有个机会，能将你的清廉赎回来呢？”
沈玉君猛然抬头看着司檀，眼神中带着惊讶和疑惑。
司檀从自己怀中掏出赤金龙虎牌，锦衣卫各级官员都有象征身份的令牌，但指挥使的令牌只有这一块。
平日在御前当差，这块令牌就要时刻系在腰间，进了锦衣卫的衙门，这块令牌就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司檀用手指摩挲了两下令牌，历代指挥使的令牌都是独一无二的，卸任或是身死后，令牌就会被融掉。
司檀的令牌跟了她六年，一直随身携带，从未离身。
“接着。”
令牌朝着沈玉君抛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见令如见人，你拿着令牌，全天下的锦衣卫都可以调遣。”
将令牌给出去，就相当于是将权力暂时分给别人，沈玉君拿着这令牌，觉得十分烫手。
他结结巴巴的说：“这，这不合适吧……”
“拿着令牌去大胆的查，”司檀盯着沈玉君的眼睛，语气坚定：“沈大人不是怕惹事，没底气吗？现在我就给你这份底气，将这账册查下去！”
沈玉君从地上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看着面前的司檀，银色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司檀总是顶着天真纯良的笑，干着杀人灭口的事，即使笑得再纯，也只会让人看了脊背发凉。
可现在，她少见的没有笑，脊背挺直，宽袍大袖的衣裳衬得她身姿挺拔，她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看向沈玉君，神情严肃，带着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锐气。
“犯过错的人想要赎回良知，总要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司檀厉声说道。
“江南的几百万百姓，安定侯不在乎，五皇子不在乎，就连陛下也不在乎。倘若就连你我也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那即使除掉了安定侯，日后也还会有其他人来当这个蛀虫，继续剥削百姓！”
江南的官场烂透了，连带着整个大周也生了暗疮。
司檀自幼饱读圣贤书，所有人都教导她做个忠君爱国的贤良之臣，即使后来成了杀人的快刀，在尸山血海里沾染了满身血债，她的胸腔里依旧有东西在鲜活的跳动着。
那个东西叫做——良心。
司檀继续说：“我不仅要将安定侯带回京候审，还要将所有涉案官员一一彻查！要清除江南官场几十年来的沉疴，打破官商勾结的现状！想的再远一些，我还要重新丈量田地，将那些被富商地主隐藏起来的田地都翻出来！要改革繁复冗杂的税制！要官场气象焕然一新！”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捂着胸口喘气，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跳的越来越快，她忽然笑起来。
这个笑不是强装出来的，而是因为多年积压在心里的话终于能宣之于口，心里一时间非常畅快。
沈玉君结结巴巴的说：“大人凌云之志，只是……”
“沈大人，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在痴心妄想，”司檀笑着，说道：“无妨，就当我是疯了。”
司檀知道，自己刚刚那些想要改革新政的想法，若是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朵里，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她也不奢望沈玉君能支持自己。
落子无悔，选好了一条路，就不能再回头，有人同行当然很好，但即使是孤身一人，也必须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她对沈玉君说：“沈大人只管查清帐册，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
夜深了，话也说完了，司檀理理衣袖，准备离开。
推开房门，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了，司檀又突然回过头，语气随和的说：“等事情办妥了，我送一套宝石头面给沈小姐添妆。”
沈玉君呆愣愣的看着司檀的身影，听见这句话，对着司檀远去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
“承君所托，必定竭尽全力！”
————————
司檀出了书房，在漆黑一片的府中闲逛，现在已经是深夜，出了隐藏在暗处值守的锦衣卫，大部分人已经歇息了。
漫漫长夜，只有蝉鸣声久久回荡，偶尔还有几声蛙鸣。
司檀循着声音闲逛过去，走到花园里的水池处，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水池边坐着个小孩，司檀放轻脚步走近了，发现这个半夜不睡觉的小孩不是别人，就是今早她见过一面的赵巧。
赵巧在池边缩成一团，看起来和小孩子的身形差不多。
“怎么不去歇息？”
司檀突然出声，把赵巧吓了一跳，小兔子一样跳起来，怯生生的看着司檀。
司檀的父母一个沉迷拜佛，一个沉迷金石学问，她就是家中独子，没有和弟妹相处的经历，突然面对赵巧这样文静的小姑娘，她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夜深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司檀知道，突遭变故，十三岁的小姑娘大概是难以入眠，所以主动安慰道：“早些回去吧，你母亲会担心的。”
赵巧乖巧的点点头，低头用袖子抹了抹脸。
司檀微微皱眉：“怎么哭了？”
她掏掏衣袖，想找个手帕给赵巧，可是翻了半天，只找到今天在街上买的香囊和几颗辣椒。
她总不能把辣椒送给小姑娘，只好把那个香囊攥在手里，变戏法一样的伸到赵巧面前。
“别哭，来，你选一个，”司檀两只拳头紧握，对赵巧说：“选对了有礼物。”
赵巧脸上泪痕未消，伸出一只手，点了点司檀的左手。
香囊握在右手，赵巧运气不怎么好，但是司檀还是张开双手，将香囊递到赵巧面前，说道：“没选中，但礼物还是你的。”
赵巧小心翼翼的从司檀手心拿走那枚香囊，她的动作很小心，不敢触碰到司檀。
她将香囊攥在手里，仰头看着司檀，声音细若蚊吟的说道：“谢谢大人。”
司檀笑了：“白日在书房，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现在不敢大声说话了？”
“白日还不清楚您是谁，”赵巧低下头：“沈大人说，您就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司檀也知道，自己的名声着实不好。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走在前面，赵巧就乖巧的跟着她，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走到赵府家眷暂住的院子前，司檀回头，发现这一路上，小姑娘又不声不响的流了两行泪。
司檀眉心一跳。她不是刚把人哄好吗？
赵巧仰起一张带着泪痕的小脸，杏核般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司檀，声音颤抖，问：“大人，查清案子后，我母亲会死吗？”
赵巧一边问，泪水一边从眼眶中滑落。
司檀在心中叹了口气，她看见赵巧，总想起自己刚到皇宫的那段时间，也是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害怕。
她微微弯着腰，和赵巧平视着，说道：“你不该哭，该想着如何才能拼尽全力活下去。眼泪没有用，权力才有用。”
赵巧抽噎着。
司檀继续说：“你现在害怕，是因为你的命，你父母亲，乃至兄弟姐妹的命都攥在我的手上，所以你才会害怕我。你想抗争，想反抗，却觉得自己的力量十分渺小，于是便更加害怕，对吗？”
司檀笑起来：“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觉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夜夜辗转反侧。可心里越是害怕，你越是不能哭，要笑，笑的多了，心里也就不怕了。”
司檀伸手，轻轻抹掉赵巧脸上的泪水，拍拍她的肩膀：“进去吧，去陪着你的母亲，你是她最年长的孩子，要照顾好她。”
赵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走进院子。
司檀看着小姑娘进了屋内，才准备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她心头一沉，飞身几步窜进院子里，正撞上赵巧匆忙跑出来。
“大人，母亲不见了！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弟也一起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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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南田税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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