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了一眼南云子,老先生变脸倒快,方才还晴空十里,如今已经乌云密布了。
仆人在一旁伺候着,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出声:“我说三爷,您怎么不明白呢?前阵子您家里包了银子来,我们先生二话不说就吩咐王拿去义善堂捐了。
今儿您不远千里给先生带了玉粮烧,真正是懂先生的心。我们先生又怎会不明白您的心?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了。”
萧淮奕看了一眼仆人,这人常年跟在老师身边伺候,他都这般说了,自己心下一横,索性将心事说出:
“老师,学生听闻今年秋收,萧山村里的小子主动来帮着农忙,虽是小事,难能可贵......
学生私心想着,不若也将咱们这两年的心得教与周边农庄,让他们自家去种。若果真有了好收获,既是他们的造化,也更能证实了咱们的论术是合理、站得住脚的。”
仆人在一旁听了,心下不免好笑。
他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呢,犯得着这么遮遮掩掩地不敢开口么。
果然,只见南云子的神色又缓过来了。
他摸着胡须点头:“自然是可以,只是你也需要记住,土地好坏各有不同,咱们的法子未必放之四海而皆准。
有愿意从你这学的人,你都得提醒他谨慎,若是收成不好,不许怪你。”
尤其是那萧山村人,先前就有几个小子特地到甜水庄帮着农忙,顺便想学学如何提高每亩土地的出产。
萧淮奕不在,顺子自然是找他来拿主意,想到他们萧氏一族农人的脾性,南云子毫不犹豫地替萧淮奕拒绝了。
教他们事小,等种起庄稼来未必肯听他的话,到头来没有好收成,岂不是又要胡乱怪罪?
要知道就连甜水庄的庄户们还时不时对他的指挥表示质疑呢。
一会儿嫌浪费紫花草了,一会嫌东西种的杂乱无章了......总有各种不服。
虽说他不至于同一群白丁计较,到底也不愿意随意为此浪费时间。
但他研究农耕的目的终究还是造福农人,没有个总停留在试验阶段的道理,总还是要推广到广阔的田地中去才算成功。
只不过他没有那么多精力,而萧淮奕正当年轻,自是能顶着些压力把事情办成的。
萧淮奕没想到南云子是这般豁达之人:“学生自会小心。只是这些都是老师潜心多年所得,一朝都让他人学了去,学生唯恐老师伤心,所以先前未曾提出。”
南云子挥一挥袖袍,留给萧淮奕一个背影:“你也太把老夫的志向小瞧了。”
他可是才比当今大儒却不屑与之为伍的南云子啊!
学究们整日锦心绣口歌功颂德,他则为之不屑。
他想看见的,是真正的海晏河清,天下再无饥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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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淮奕回了家,手头就堆了许多事。
今儿替萧三娘拜访生意上的老友,明儿巡查自家的各处铺子,后儿与庄子上来送岁供的庄头们对账......
等各处交割清楚,除夕的钟声远远从西来寺传来,宛州的人间烟火增添了浓浓的爆竹味儿。
今年全家往西来寺上了香,又往金钟山顶进发了。
萧三娘的腿照旧没甚力气,便由萧子墨扶着,在三四个仆人的陪同下走在最后。
萧淮奕用一条满绣花纹的背带将六姑娘背在身上,同宁氏一道往前头先走。
爬在最高处的,竟然是萧子辰和五姑娘。
他俩一会儿手牵着手,五姑娘小短腿狠狠跨一大步便迈上一个台阶。
一会儿趴在萧子辰背上,让三哥哥带她来一段迅速的攀登。
但萧子辰背上妹妹始终坚持不了多久,那胖丫头总是害怕自己掉下去,于是紧紧攀着自己的衣领,勒的他喘不过气。
俩人频繁更换着登山方式,也没让跟着的下人帮忙,竟是家中第一组最先到达山顶的。
五姑娘对自己已经来过一遭的地方没有丝毫印象,她瞧见萧子辰站在亭子里远眺。
偏偏周遭任何一件物什都能将她的视线阻隔,急的她双手扑向自家三哥哥,跺着小脚要抱。
萧子辰甚少这般见过宛州的全貌,他越看越远,试图将眼前缩小无数倍的景致与自己熟悉的地方一一对应起来。
仆人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软软香香的五姑娘抱在怀里,趁着主子们不在的不在,不理会的不理会,狠狠在那圆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五姑娘没能躲开掉,擦着自己的小脸皱着小眉头表示抗议。
仆人赶紧哄她往山下瞧。
冬日的朝阳没有一丝热气儿,整个宛州城笼罩在一层蒙蒙的光晕之中。
不时有爆竹声音又远又旷地传来,诉说着那一排排的青砖瓦房顶下的故事。
再远的地方是码头,船只整齐地在港口排着,虽然视觉上缩小了数倍,但依然能瞧出其宽广与繁华。
再远便是无尽的水面,反射着碎碎的波光。
从仆人的视角看,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完全被自己没见过的景象吸引住了。
好想再亲一口啊,平日里这样的机会可是很难得,但他没再忍心打扰赏景的五姑娘。
萧子辰很快反应过来,将五姑娘从仆人怀里接过来,自己抱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手酸。
便带着人在路口上等家人,好一道进入道观里头。
全程由自家三叔背着的六姑娘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偏了半个身子,就瞧见姐姐和哥哥都在上头的台阶上,正给他们加油呢。
六姑娘咧开小嘴笑了,小身子兴奋地跃起来:“姐!”
宁氏将她弄乱的小兜帽又给盖上了,坚决不让她多受一点风寒。
等了半晌,萧三娘和萧子墨喘着粗气完成了蜿蜒的山道攀爬,也出现在了大伙儿的视线中。
萧子辰也赶忙下去搀扶祖母,五姑娘见状也动起了脚步。
宁氏知晓她是个闲不住的,这样喜庆的日子也不想对女儿发脾气扫兴,索性跟在后头招呼着她。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五姑娘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几个台阶,萧三娘等人就已经赶上来了。
五姑娘拍着手:“祖祖棒棒呐。”
萧三娘满身疲惫,得了孙女的这句夸奖,气喘吁吁地就笑开了。
众人也跟着笑,都夸这五姑娘小小年纪什么都知道说。
全家簇拥着萧三娘进了道观,有道童领了他们到禅房里修整歇息。
六姑娘这一路被捂得发热,这会子放了下来,可算大大地松了口气儿。
乳娘回家过年去了,她窝在宁氏怀里喝了一半米糊,又喝了些水,便想跟五姐姐亲近亲近。
五姑娘过来抱住她的小脑袋狠狠亲了一口,便毫不留恋地跟着萧三娘出门拜真人去了。
一路上青烟袅袅,香客们来往不觉。
到了几处大殿,萧三娘携了五姑娘在前边跪下,两个孙子跟在后头。
第一次学习叩拜灵官像,萧三娘教得很尽心,五姑娘学的很马虎。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巨大的像身吸引了,只瞧那巨像身披金缎,低眉不语,在香案上袅袅青烟的衬托下,混着经书的气息,殿中显得威严肃穆。
萧三娘教她跪在蒲团之上,一双小手交叠,躬身磕头。
学了两遍就有模有样的了。
可跟着祖母正式跪拜之时,五姑娘小脑袋耷在手上,偏头瞧瞧祖母,又往后瞧瞧两个哥哥,见他们都闭着眼睛虔诚行礼。
五姑娘又瞧了一瞧立于身旁的道士,原来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小动作。
五姑娘朝道士尴尬地一笑,便将小脑袋低了下去。
等众人行礼完了,五姑娘还维持着磕头的姿势,等在外头的香客瞧见这孩子的憨憨模样,俱是会心一笑。
萧子辰过来拉她:“妹妹,你怎么还没学会?”
祖孙几个又去菩萨殿里摇签子。
萧三娘跪在蒲团上,手中摇着签筒,将心事诉诸菩萨。
五姑娘看见那签筒里满是小签子,自己也心痒痒。
虽不知是作甚用的,也不妨碍她也想从里头摇出很多很多签子。
兄弟两个将五姑娘拉在一边,免得打扰了萧三娘。
“二哥哥,你何不求一签,看看明年的考试能否过关?”萧子辰向萧子墨献策。
萧子墨少年老成,虽然心中不屑怪力乱神,但也不好在人家门前直白道出,便温声道:“尽人事听天命,贸然求问反倒会扰乱心神,还是不问的好了。”
他平日里读书刻苦用功,如今进了重霖书院更是没有多少闲暇工夫,因此甚少辅导过萧子辰的功课。
“三弟,回家后须得好好用功才是,你这回再考,理应是要进待生院了。”
萧子辰脸色一红,表面上点头答应兄长的叮嘱,实则心中暗暗不服气。
升入待生院这样困难的事情,在他说来仿佛小事一桩。
萧子墨不理解平庸孩子的难处,正如萧子辰不理解好学生是怎样将才华轻松装进脑子里的。
当下二人都没再说话,跟五姑娘一道望向求签的祖母。
萧三娘一共求了两支签,她一一奉给道长,等待解签。
“师傅,我只想知道我那大孙女可安好啊?”
道长看了那签文,掐指一算,面露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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