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熙华泪眼模糊,鼻尖萦绕血腥味,她头发散乱,面颊红肿,嘴角渗出点点血腥。
燕平还怵在她跟前,庙外漆黑的夜铺在她身后,她身上方才砍人的戾气还未完全消失,显得人越发可怖。
陆熙华缩缩脖子,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亲眼看见那样一幕,意识到那些有关燕平的传言,并非嘴上说说。
有些像曾经的缪月。
未被缪月救下之前,人们都说这个少年将军在战场杀伐决断,陆熙华那时以为缪月是不好招惹的,可缪月救了她,她不管不顾也将性命豁出去了。
留在缪月身边是她那时唯一的选择。
陆熙华始终想不通这位十五六的将军在战场厮杀,出生入死无数次,不过只有那么一次失误了,人们便将她过去的功劳全部抹去,饶是陆熙华见过世间百态,看见缪月伤痕累累,还是有些难过。
她将缪月扶回家,缪月先是在她耳边说,军中招了好些孩子,他们不管不顾冲在战场前面,她眼睁睁看着他们白白给人当箭靶子,没来得及救人。
缪月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了一路。
那是陆熙华第一次透过这张冷漠面孔,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远不如面上表现得那般淡漠,她揩掉缪月唇边的血,安慰她,“将军,这不是你的错。”
许是她的安慰奏效了,缪月不说话,只与她对视,越来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洒在她的耳廓,缪月的眼眶红了,满是血的手扯住她的衣服。
她那日穿的是白衣服,却因为缪月,身上没有哪处不是红的。
缪月就这么盯着她,眼眶慢慢湿润,大颗大颗的泪从中滚出来,落到她的肩头,啪嗒啪嗒激起一阵水花,“…是我没保护好他们……可我真的尽力了…”
陆熙华的眼睛好像也有些模糊,她抚上缪月的脸颊,将那黏在脸上被血染尽的一缕发别到她耳后,“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十六岁的缪月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人命,拥护她的人那么多,缪月却只能靠在她的肩膀哭。
尽管那时的她对于缪月来说还什么都不是。
她将缪月扶到床榻,叫她好好躺着,缪月的脸白得像纸,哭过了似是没了力气,她拢了拢缪月乱糟糟的头发,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将军,我先帮你衣服脱下来好吗?”
这语气实在温柔,像哄小孩似的。
缪月眼神有些涣散,听了她的话,眼睫颤了颤,很快,眸子泛起水光,“可是会很痛,全身都好痛。”
陆熙华没想到缪月也会怕痛,那双漆黑眼眸就这么盯着她,哪还有说要杀她时的半分凌厉,她眼中的泪又滚了出来,像不断线的珠子,分明刚才才哭过,莫名看得她的心里一揪。
她忍不住擦掉缪月脸上的泪,之前她从未注意,缪月的眼睫这么长,垂着遮住一点眼睛,她去碰她的眼尾,眼睫就颤个不停。
陆熙华只好又放柔了声音,语气越发轻柔,“听话,我先帮你把衣服脱了,身上的伤口要及时处理,不然会感染的。”
缪月看了她好一会,红着眼点了点头。
她小心翼翼脱下缪月身上的胄甲,手上全是滑腻腻的血。
最难脱的是里面的衣服,那些刀伤实在是严重,布料与血黏在一起,陆熙华每撕开一寸,身下的人就忍不住颤抖。
陆熙华干脆狠下心将布料全部撕开,缪月上半身几乎全是血,身上本有很多刀疤,这下又添了不少新伤,陆熙华仔细观察了,最严重的刀伤是贯在腰上的那一刀。
她凑得很近,缪月似是痛得很,身子越来越颤抖。
她打来水,拧干帕子,擦缪月身上的血迹,白色的绢帕顺着皮肤纹理慢慢滑过,陆熙华擦得很耐心,不急不缓,细心避开伤口,每一次帕子拂过,她的呼吸也打在缪月身上。
耳旁只听得越来越重的喘息声,手下的躯体越发抖得厉害。
陆熙华的动作放得更轻,微微蹙眉,抬头问她,“可是还痛?”
缪月不发一言,只两颊越发红,却是盯着她不眨眼,摇摇头。
“痛就给给我说,我再轻些。”说着,陆熙华又埋着头,手搭在她胸口上方,缓缓擦过半干不干的血迹,一擦,手中的帕子便会红成一片。
两道呼吸一轻一重,空气缓缓流动,缪月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陆熙华又抬头看她,缪月似乎不敢看她,过了一会,有些哭腔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你觉得这些刀疤难看吗?”
陆熙华愣了愣,没想到缪月问出这种问题,也不知怎的,心脏酥酥麻麻,上次与缪月如此坦诚的时候,缪月说要杀了她,这回缪月问她这些疤难不难看。
她顿顿,在缪月那双手即将脱离她的时候,反手握住她的手,低头在缪月肩头那处拉得很长的刀疤上吻了吻,又抬头看缪月的眼睛,弯了弯唇角,“不难看。”
她流连惯了风月,本以为没什么的举动,却让缪月手足无措,缪月双颊爆红,脖子与耳朵红成一片。
她点了点缪月鼻尖,“你害羞了?”
缪月捂住了眼睛,不看她。
陆熙华看了看缪月并不是很大的胸,又看看自己的,小声道:“这有何好害羞的,不过是你的小,我的大一点,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别说了……”缪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熙华也就不说了,等她替缪月上好药,裹好伤,缪月又扯住她的手,小声嘀咕,“你今晚可以陪我睡觉吗,我害怕……”说着,好似又要哭出来。
陆熙华觉得这样的缪月是讨人喜欢,且还很容易对人敞开心扉,她没说什么,点点头。
等到她和缪月躺在床榻的时候,她才发现缪月是真的怕,一会嘟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会又说“别来找我……”
她时常也做噩梦,怕缪月乱动牵扯到伤,只好抱住缪月,缪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圈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的胸口,没过一会,胸口一阵濡湿。
缪月像只小狗似的,小声呜咽,“爹,娘,你们怎么能丢下我呢……”
陆熙华轻叹了一声,任由缪月往她怀里挤。
那样的世道,谁又比谁活得更容易呢……
-
庙外的风又大些,一些长得并不粗壮的树子在风雨飘摇中被连根拔起,门外的雨飘进来,带来阵阵潮气,扑到陆熙华脸颊。
她回过神,不敢看眼前这个颀长身影,燕平拿着的那把剑还在滴血,她不知这人是来救她的还是杀她的,只知道这人刚刚一剑将人从中劈开,两瓣身体就在眼前,五脏六腑流了出来。
“哐当!”云今剑落地,将地上的血溅起来,眼前极具压迫的暗影又离她近了些,完全将她笼住。
陆熙华不敢再动,任由人在她面前蹲下来。
燕平缓缓抬手,想触她的脸。
她往后缩了一下。
那抬在空中的手落了空,停滞了一下,随后又往她这边近了一点,刚才的血腥画面一遍遍在脑海浮现,连同呼吸好似都被人攥住。
她闭上眼睛,燕平身上袭来的冷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想象而来的痛并没有如期而至,脸颊被粗粝的掌心触了触,轻得好像羽毛划过,陆熙华睁开眼睛。
破败不堪的庙宇透不进一丝光亮,耳旁是呼啸的雨声,树干被风压得断开的裂声。
偏偏她看清了燕平眼眸微光闪动,像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
“疼吗?”
陆熙华愣了愣,不知道燕平为何这样说,燕平来得太及时了,那个男人还没对她做什么,只是给了一个接一个的耳光,可燕平这句轻飘飘的疼吗好像一块石头砸在她心脏上,好似要砸出血来。
这么些年,除了缪月,谁还在乎她疼不疼,就是那唯一心疼她的人死了,而她连缪月的尸首都找不到。
陆熙华鼻尖酸涩,却也知道眼前这人不是缪月,她往后避了避,扯了扯唇角:“多谢将军关心,不疼。”
好歹燕平没说要杀她。
下一瞬,她被揉进了冰冷的怀抱,燕平今日穿的是常服,领口有些大,身上的衣物湿透了,陆熙华的脸贴在她的锁骨上,隔着冰冷的湿意,感觉到了燕平身体的温度。
她动了动,想推开燕平,燕平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若你与那人再不清不楚,我就将那人杀了。”缪月脸上溅了血,黝黑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里面却藏着蛰伏的戾气。
怀里的人又挣扎了一下。
缪月到底松开了陆熙华。
陆熙华眉头微蹙,“将军说谁?”
陆熙华的脸肿得老高,缪月动动眼眸,没说什么,目光向下,看到陆熙华脖子被掐得很红,她的衣服也被扯烂了,露出大半个肩。
她动动喉骨,拢了拢陆熙华的衣服,被扯烂的衣服根本遮挡不住,缪月皱眉,负气似的将那块耷下来的布料往上拢,“你知道是谁!”
陆熙华肩膀瑟缩一下,搞不清楚这人为何脾性这么大,迟疑一会,试探抬手覆在缪月手背上。
缪月抬眼看她。
陆熙华指了指旁边,“我可以穿他的衣服。”
其实那衣服也不能穿了,缪月下手太狠了,血浸透了那男人的衣服,至多可以拿来蔽体。
缪月顿了顿,抽出手,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你穿我的。”
陆熙华着实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多想,“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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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个不停且越来越大了,这庙子漏风又漏雨,到处都是湿的,陆熙华找了佛像旁边还算干燥的地处,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没过一会,身旁响起一阵窸窣声,燕平也坐了过来。
雨声接连不断,陆熙华却听见一阵平缓的呼吸声,睁眼一看,见燕平蜷着身子靠在撑房梁的木柱上睡着了。
陆熙华凑近了些,替她挡住了风口,目光落到这张脸上,划过她的五官,眉梢眼角都不曾放过。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这么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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