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手里的快递盒子脱手,盛寻心脏猛地一跳,回过神来扶着传送带边缘将摇晃的身体稳住。
对面站着的大叔看到这场景,将自己堆满茶渍的水壶拧上,笑着问:“累了吧?”
“有一点。”
他用没被尼龙手套覆住的手腕蹭蹭眉心,回以勉强的微笑。
这是拜托经理给自己找的夜间兼职,做快递分拣,晚十点到凌晨三点,最开始他还欣喜,觉得五个小时就能赚到两百块是好差事,可真来体验才知道不是那回事儿。
怪不得这快递分拣的工作都是日结工资,一般人很难承受得住这样不断弯腰搬东西的繁重工作,他瞧瞧对面叔叔挽到胳膊肘露出来满是肌肉的粗壮手臂,再低头看自己那细窄一条的胳膊,忍不住吐了口气,安慰自己挺一挺,只要坚持四天就够了。
眼神扫过向前滑动的快递河流,他将包裹上带着R-1编号的纸箱搬下来,刚挺直腰,又眼疾手快地抓起另一个同编号小包裹放进身后的架子上。
“卸车了!!”
穿着一身灰扑扑工作服的人跑过来喊一声,流水线这边的人闻言一片埋怨。
“这是今晚的第几车了!”
“谁说不是呢?这谁能受得了一晚上卸好几回车!”
“真干不下去了!”
可说归说,大家还是迈着不情愿的步伐往门口走。
盛寻撑着酸痛的腿跟大叔并排站着,看漆成深蓝色的厢货慢慢伴随着刺耳滴滴声后退,逐渐接近传送带的起始点。
人群里有人嘀咕:“过年压这么多货?都快赶上去年双十一了,以后不会再出什么双十、双十二吧?真是没完没了。”
“要是逢个节日就办购物节,咱们这分拣以后没法干,是人能受得了的吗?”
货车开门的吱呀声在这分拣点的空旷棚里沉重悠远,闻之牙疼,盛寻抓着扶手借力,跳进车厢里,隔了好几秒才适应黑暗环境,逐渐能视物,伸手去摸纸箱子的边缘奋力抬起。
“我上次听说,大的分拣点装车就是装车,分拣就是分拣,分的可清楚了。”两个人对着唏嘘,“你看咱们这,什么都得干,到哪儿说理去。”
随着大家卸完厢货,他混了一身的热汗,用袖子囫囵抹颊边流下来的汗,瞬间深色的袖子就洇湿一小片。
他眼眶酸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所有东西在他眼里异常明亮,恍惚间看不清细节,只能眯起眼睛勉力去辨认。
凌晨三点,胳膊隐隐颤抖,也不管有没有灰,直接靠在自己分拣区域的快递大箱子上借力,偷时间喘息。
电子厂虽不查寝却有门禁,这个时间回去也没法进门,他甚至不知道出了这分拣点他该去哪儿。
盛寻垂眼看自己的塑料水瓶,随后抬头,迷茫看棚顶的钢筋交错,咽唾沫润润干渴的嗓子。
“哎!不能在这睡觉啊!”
他露出点疲惫至极的灰败神情,点点头,原地向前爬了两步才找到借力点站起,直觉自己双腿无力。
“去哪儿我带你一段?”大叔骑着电动车朝他笑出一口白牙,他启唇吸一口气存在胸腔里,不知道怎么说自己无处可去。
“小孩,这附近有家网吧你知不知道?”
“网吧?”
“是啊,我遇见很多像你这样的孩子,睡网吧可比睡旅店便宜多了,十几块钱就搞定。”
江淮的夜晚,风是湿润的,吹在脸上有好温柔的错觉,似是被爱抚,可这样温柔的风带不走他的疲惫。
网吧招牌不大,推开门却让他小小惊讶了一下。
入眼就是四列亮澄澄的屏幕,稀稀落落坐着人,在浓郁烟味儿里带着耳机喊打喊杀,倒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你没成年?”吧台里的网管手指夹着烟,将他的身份证拍回柜台,“没成年不让进。”
盛寻用僵硬的手指将身份证扣起来揣回兜里,干脆坐在网吧外的台阶发呆。
疲倦至极,他好想听听余照的声音,想让自己的思维都被她占据,不要去想这如丧家之犬的现状。
昌平街是老旧街区,楼与楼之间距离极近。
他住在阳台的时候,总是喜欢偷看对面的一家,早下班的父亲做饭,小女儿扒着厨房门与他聊天,叔叔会露出笑意在锅里夹出一筷子给女儿尝一尝,看女儿被烫得龇牙咧嘴,两个人会畅快笑起来。
他心生羡慕。
开始幻想自己也拥有这样的家,幻想自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幻想没有来江淮打工,此刻的自己该是拥着被子贴紧铁片暖气睡得香,不必忧愁如何渡过余下的长夜。
幻想自己如约定的那般,每天都去余照的家里,跟她对坐在桌子两边,听她用清脆流利的发音教自己读单词,看她偶尔露出来狡黠机灵的小表情,而不是现在,他看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不受控制地落下眼泪来。
大颗眼泪砸在余照的短信上,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谴责,因为他又食言了,一个奔波于白天和夜间工作的人,连觉都没时间睡,自然也没时间背课文。
他的现状是一座令他缄默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盛寻将脸埋在臂弯里,放任地小小抽噎一下,没注意到身后的玻璃门被人推开,有人夹杂着一身烟味儿坐在他的身边,慵懒摊开双腿,看墨蓝夜空里明亮的星星。
“你离家出走哇?”
他连忙抬头,是身穿酱紫毛衣的网管,指尖的烟雾在黑夜里袅袅升起,又淡淡消散。
“离家出走可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儿,”看他不说话,网管以为他默认,“现在的社会多可怕啊,你一个弄不好被骗走割掉点什么,把你往路边一扔让你去讨钱怎么办?你可一辈子不能回家了。”
他突兀回想起小学时路边经常有断肢人乞讨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没离家出走,我只是干完活没地方待。”
“你在附近分拣点干活啊?”
“嗯。”
“这么小,你爸妈让你干这苦力活儿?”
“他们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会有大反应,世界上有爱子如命的父母,就有吝啬无爱的父母,就像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对立面,他早就习惯,也许上辈子坏事做尽,才会投进他们的怀里。
盛寻搓搓脸,后知后觉自己手心里都是灰,又嫌弃地用袖子抹。
“别在这可怜巴巴坐着了,进来吧。”
“可..可你刚才说,未成年不能进。”
网管乐了:“这么晚哪有人来检查啊?不开机器,你找个空座位待着吧,你脸白得感觉再不睡觉就晕倒了。”
盛寻找个无人的角落趴在桌上缓慢闭眼,耳边充斥着键盘噼啪,一片黑暗里,余照是突然出现的。
她与他一起,面对面趴着,佝偻成两个虾米,满眼心疼地望着他。
他的四肢百骸都因为余照的出现涌起暖意,温暖又干燥的手掌轻柔珍惜地抚摸他的脸颊,他惬意在余照温热的掌心里蹭蹭脸,长舒口气,放松紧绷的身体屈服于睡意。
即使到了该起床的时间,他也是轻手轻脚进门的,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五重奏,又觉得他们不会轻易被打断睡眠。
打开柜门拽出一身干净衣服来,他的目光凝在自己的牙杯上久久未动。
“黄矛,你用我的牙膏了吗?”一旁大力刷牙嘴角都是泡沫的黄矛疑惑摇摇头,含糊不清发音,“是不是掉哪儿了?”
看他拧着的眉头未解,黄矛将自己的牙膏递过去给他用,他摇摇头:“我还有。”
来江淮的时候,自己带了一支,余照也给他买了一支,余照的那份他还没舍得用。
早八晚七打螺丝,吃饭洗澡像是身后有狗追,随后坐40分钟的公交到分拣点,在灰尘与噪音共舞之地机器人般不断弯腰搬沉重箱子,凌晨三点半,破旧网吧给了他一席安身之地,这短短两个半小时他睡意沉沉,只怕有人抬起来把他扔出去,他也只会躺在大街上翻个身继续睡。
六点,朝阳均匀洒在他的脸上,他脚步虚浮地坐上公交后排,任由公交载着他驶向终点站电子厂。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晨他被纳闷的公交司机摇醒,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交上,才恍然发现身体熬不住了。
即使年轻,也扛不住这样熬。
所以周六这天晚上,他早早洗漱,即使寝室里男生吵吵嚷嚷打扮,计划出去包宿,他也一点没被吵醒。
“盛寻,盛寻。”
“嗯?”他眼睛黏得厉害。
“你手机在震动。”原来是黄矛的声音。
他咕嘟一声咽口水,胡乱在枕头边摸索手机。
“盛寻,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
他在被子里直直坐起,顿时腰间一痛,皱着脸缓慢驼背:“对不起,余照,太累了,没怎么看短信。”
“真的?”余照的语气满是狐疑。
“真的,我就是很累。”
“你遇到什么事情要跟我说,我就算解决不了也能帮你想办法。”
“好。”
说到这,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他不由得躺回被窝,将手机压在脸下,纤长的睫毛搭在眼睑微颤。
累到疯狂的时候,他都是靠幻想余照陪着他挺下来的,她是幻觉里与他同行的人,盛寻开始理解人为什么需要一个信仰。
信仰是身处末路之时,仍支撑你坚定走下去的勇气与毅力的来源。
它的含义是:永不绝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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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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