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皇城。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许菲菲穿着几日之前的深红衣裙，华美无双，仿佛还是日前高高在上的许嫔。然而定睛一看，裙摆已然染上了污痕，裙子被汗水与血浸透，湿了再干，十分狼狈。头上钗环散乱，妆容狼藉，乍听到系统说话，她偏过脑袋不声不响地沉默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淤伤遍布，可怖骇人。
那日佛山修士进宫，指认她是妖邪，萧瑜没有信——又或许他并非是全然不相信的。僵持之际，许菲菲听见好感度降低的提示音。
顿时，她的心凉了半截，想着任务无疾而终，她究竟要赔多少违约金。
真正让许菲菲伤了心的，是日后站出来揭发她的玉蓉。武艺馨进了冷宫，她后脚因为被道士指认，也讨不了好，好在与萧瑜情谊仍在，只让她禁足而已。直到萧瑜风风火火地带着李元霜来同她对质，话语间颇多质问，许菲菲耐着性子同他打机锋，是李元霜，蓦然说起那半块兔子玉佩。
玉蓉便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她最宠爱的婢女，被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举着她陷害娴妃的证据，大义灭亲般跪下来，逻辑清晰地将所有罪证一一阐明。许菲菲死死盯着她，可玉蓉甚至没有留给她一个眼神。
许菲菲甚至想要笑出声来。
她难以接受，自己信错了人。
系统早就告知她，游戏开发还不完全，版面上唯一能够显示的只有萧瑜的好感度，她没有办法保证玉蓉完全忠于她，就不应当投入太大的信任。人心隔肚皮，防备是不会有错的。
但是许菲菲告诉系统：“玉蓉只是个NPC而已。”
按照游戏女主人设，许菲菲活泼、亲和，在宫里大肆宣扬“人人平等”的先进观念，一开始，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喜欢她。这像是一场心知肚明的角色扮演，因为她自始至终不认为NPC与玩家平等，而那群宫女太监，也不过是陪着她演戏而已。
当她沉下脸来，那群人跪得一个比一个流利。
许菲菲以为玉蓉不同，是因为玉蓉不把自己当下人。她跪在地上的时候，不见那副令她心烦的惶恐模样。很偶尔地一些瞬间，许菲菲觉得这个设定中思想落后的、封建的小NPC，居然能够和她的思维同频。
并不是她所扮演的“二十一世纪清纯女主”灵魂上的同频，而是原本的她。一个在游戏外生活失意，在游戏里也要兢兢业业打工的可怜社畜。玉蓉能够理解她，能在她说出一些抱怨的时候几乎像个现代人的样子去宽慰她，而不是笨笨地，只能一口一个“娘娘息怒”。
可是玉蓉背叛了她。
她甚至拿出了一块玉。
和许菲菲从宋可唯那里费力抢来的游戏道具如出一辙，只是成色似乎更新一些。许菲菲不知道玉蓉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样东西，直至这一日许菲菲才知道，这个聪明的NPC，就连进入她宫里，都是怀揣着不明的目的。
她已经无暇顾及萧瑜的脸色，上前掐着玉蓉的脖子质问她：“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望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她，玉蓉显露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硬：“娘娘，你知道吗？我跪在碎瓷片上的时候，是会痛的。”
痛？
NPC怎么会痛？
他们的疼痛无非是一段程序，讨好主子的本能必然凌驾于疼痛的设定之上，许菲菲没有真正把玉蓉当人，当玉蓉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自己也会痛的时候，许菲菲收了声。愤怒还未平息下去，又升起一种近乎于心虚的无措，她想要说些什么，比如——
我不知道你会痛？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人跪在碎瓷片上会痛，被人动辄打骂的时候会觉得耻辱，只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一个NPC的心情。许菲菲给予的宠爱，不过是更多的赏赐，表面上的疼宠，自以为是地给出一些“特权”，让玉蓉暂时性地凌驾于其它NPC之上。
玉蓉把那块玉呈上去，揭穿许菲菲那日在冷宫的强逼。许菲菲不管不顾地笑了起来，没等萧瑜质问，自己先承认了。
“是啊。玉不是我的，是我抢了宋可唯的。可是——”她话锋一转，“那又怎么样？”
许菲菲解下腰上的玉佩狠狠砸碎在地上，神色厌倦冷然，她早就厌烦了做出缺心眼的善良圣母模样。
“那个成天只会跟在你屁股后头，一直被你嫌弃着的宋三怕是连尸体都已经臭了，你现在还能把她找回来不成。”她直视萧瑜，恶意又挑衅地说，“你就捧着这贱丫头给你赝品，去怀念那个救了你的蠢货一辈子吧！”
“你不觉得连救命恩人都能认错的自己，非常可笑吗？”
【许菲菲你快闭嘴！！！】
是系统的电击让许菲菲住了嘴。她当场晕倒，意识昏沉之际头脑少见地清晰了起来：开发部在游戏里给予系统电击权限并不符合法律规定，等出去之后，她能够根据意识受损程度验伤定损，或许连违约金都不需要赔付。
再度醒来，许菲菲彻底失去了对游戏的热情，只等待强制下线。她已经和萧瑜彻底撕破脸皮，
系统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捕捉到了奇怪的能量波动。这个世界上好像有另外一个系统的存在，但它并非和我同源。它只在皇城外观察，并没有接近。我非常偶然地发现了它，暂时还不知道它是敌是友。】
许久没有听得回复，系统不免焦躁。许菲菲陷入这样古怪的状态已经很久，自从萧瑜对她上刑以来，一改往日的歇斯底里，变得沉默，自顾自地出神。
在此之前，它一度以为许菲菲已经放弃，宁愿支付高额违约金也不愿再推进游戏进度。可当它提议借着童谣的东风以巫蛊之术陷害武艺馨时，许菲菲也没有反驳。
“关我屁事。”许菲菲说。
系统冷道：【你的痛觉屏蔽开到了百分之九十。】
许菲菲听出了威胁，冷笑：“什么意思？”
【我可以把它下调到零。】
“那你调。”
许菲菲知道这狗日的游戏系统是真的调了，因为她身上的那些伤口给她带来的程度一下子放大了数倍。她咬着牙，疼的直抽气儿。
许菲菲扯着喉咙喊：“我要见萧瑜。”
门外守着人，但是没有理会她。疼痛渐渐变得可以忍耐了，可许菲菲心底的那口气还忍不了。这该死的游戏和开发部那群成了精的狐狸一样讨人厌，她决定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我要见陛下。我知道门外有人守着，你们去找萧瑜，告诉他宋三没死，他一定会来见我的。”
系统还在她脑子里狺狺狂吠。许菲菲已经不在乎了，系统储存的那点能量电不了她多少次，即使再来，她咬牙受着就是。电击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能够叫她畏惧的惩罚了，人的意识是有上限的，她精神上受到的每一次伤害都会留下印记，这是她的证据，脱离之后把这群家伙告上法庭最有用的物证！
她听见有人离开的脚步声。
许菲菲的脑海中流转着她任务开始之前倒背如流的资料。宋三、萧瑜，京中那些或聪慧或愚笨的大小姐和公子哥。一群设定好的NPC。
然后她想到玉蓉。
玉蓉说她会痛。那样生动、复杂的表情，真的是数据可以模拟出来的吗？
许菲菲闭上眼睛，难得觉得亏欠。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还会去做志愿者，当义工，多多少少也帮助过一些人。她从大公司辞职之前，业绩好的时候还会从工资里拿出一点捐出去。
这样的她，怎么会是坏人呢？
她陷害宋三，打骂宫女太监，无非是因为这只是一场不见得有多真实的游戏，和道德、良心什么的，根本搭不上边。可现在，这一切真的吓人，玉蓉的指责，是回荡在她耳边难以散去的梦魇。
许菲菲又想到宋三。
那个漂亮的蠢货，在她以玩家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似乎有不少人喜欢她。宋三在最初的设定里是个好姑娘，有很多朋友，可是后来变坏了，成了传统意义上的“恶毒女配”，做下一些无关痛痒的恶事，不过是为了给玩家作配。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许菲菲想，那她才是恶人。她害死了宋三，还害死了一个男配——
就是萧瑜的哥哥，她差点都快遗忘了他的名字。
没有经历过波澜和阻力的爱情是不够完美的，一定要有恶人存在。许菲菲回忆起萧烛，那个美貌阴狠的反派，忽然之间觉得其实也没多少恨，何须要让他去死？她把阻碍她完成攻略的那些人当成必须要铲除掉的BOSS，动手的时候自然一点愧疚都不需要有。
门被推开的刹那，倾泻进来满室的光。
许菲菲打量着萧瑜，他英俊之中流露出来的疲惫，惊疑厌憎的神情，都使得他像个真人。许菲菲问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发现呢？
她说：“我告诉你宋三在哪，你满足我的要求。可以的话，你一个人进来，让那群侍卫都走。”
系统版面上，游戏点数已然归零。
纵使系统一直牵制着她，可她才是玩家。她对游戏点数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关掉版面的时候，许菲菲看到一旁的好感度数值，已经跌落为零。她费心攻略的角色，对她当真没有一点爱。
其实也不怎么遗憾，从来就没有平等过的两个人，是没有办法相爱的。那些困境之中的相守，不过是开发部精心设定的戏码，填进去任何人，都通向相同的结果。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萧瑜一个人走进来，身后的侍卫还带着戒备的神色。
宫里已然传遍了，许嫔是妖孽所化，天生命格不祥，妨碍王朝气运。
萧瑜开门见山，问：“小唯在哪里？”
“小唯？”听到他这样说，许菲菲没忍住从喉间泄出一声嘲笑。
许菲菲想，他有什么资格再这个样亲昵地称呼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你得先满足我的愿望。”许菲菲顶着那道冰冷的目光，慢吞吞地说，“我要当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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