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远常在汇丰钱庄的会馆接见官府的人。这次也不例外,他已提前好几天,便命庄子里的人严阵以待。
是日,三辆马车先后停在了会馆门口。
从最高的那辆马车上下来的是顾临渊,只见他身形挺拔,本就俊秀的脸上带着浅笑,令人如沐春风,身上着的虽是便服,但举手投足间,禁军指挥使的威严,早已融入骨血。
云山远连忙上前,笑脸相迎道:“各位大人里面请。”
从另两辆马车下来的分别是,户部的徐侍郎和工部的齐侍郎,皆是部里的二把手。二人下了马车,也随着顾临渊一齐进了大堂。
大堂宽敞明亮,与云宅风格迥异,此处堪称气派。
正中一张紫檀木雕的长案,上面摆放着几件古雅的青铜器。两侧各设着一张楠木圈椅,椅垫以天青丝绸精心缝制。地面铺的是整齐的白玉石板,每块石板都打磨得晶莹剔透,四角还镶嵌着金,人踩上去,真是步履生风。
云山远目光扫过厅中几位大人,神色不动,只微微欠了欠身子,也不指明是谁,只道:“几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来,请上座。”
户部的徐侍郎看着云山远,笑了笑,手一摆:“云老,客气了,都是自己人,还是你跟顾大人上坐吧,大家好谈事。”
云山远闻言,眉眼一敛,依然谦恭道:“小民哪敢呢?指挥使大人和两位侍郎大人都是朝廷砥柱,云某不过是一届草民,哪里当得起与顾大人同座。”
工部的齐侍郎听闻,也笑着拖长了声音客套道:“云老——坐吧。“
顾临渊不动声色,脸上浅笑不减,毕竟是晚辈,他随即向两位侍郎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两位大人见状,也连忙回敬。
他转而又笑着走到云山远身边,搀扶着牵引他到正中两座,道:“既然两位大人发了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云老也不必拘泥,还是坐下吧,谈事要紧。“
言罢,他在正中左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对云山远打了个请的手势。
云山远这才顺从地坐在了正中右边的椅子上。仆役也在他的吩咐下,一一上了茶。
徐侍郎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随即一声轻叹:“好茶,好茶。现已入秋,云老这丹青碧螺春竟还清香如许,难得啊。”
“徐大人抬爱,若大人不嫌弃,临走时,给各位大人们捎上几斤可好?“
“哈哈,云老客气。“大宴不产茶,这入秋的碧落春更是不便宜,徐侍郎满意地笑开了。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厅外,似是不经意间提起,“云老在永宁这块地界,名声响亮,手头上的粮行、商行,更是蒸蒸日上,难怪上面指名说要云老来接这个摊子。“
见云山远只陪着笑,徐侍郎便把话说明了:“曲觞机这个大工程云老应该是知道的,听说这设计图纸也有令嫒一份功?“说着,徐侍郎又偷瞄了一眼工部的齐侍郎。
“市井流言,不足为信。”云山远谨严道。
齐侍郎听闻,也只得干笑两声。
徐侍郎接着道:“这曲觞机能解决大宴用水问题,是个天大的好事。只是建设需要大量用地,分散了不好管理,若能有一两个大户牵头,把田都收了,朝廷做起工程来就方便多了。而且,这对云老来说也不可谓不是是个好机会。”
“是啊。” 工部的齐侍郎接过话头,笑容意味深长,“朝廷大力推动这项工程,本是天大的好事,那些农人却是短视无比,极不配合,出了好几次政策,都推进不了。至太后下达这个国策,都过去大半年了,一直执行不畅,到时怪罪下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要是云老能想到办法从农人手里把那些田地低价收上来,那可真是帮了朝廷大忙了。”
云山远面上依然带笑,心底却已沉下几分。果然如此,曲觞机不过是借口,他们打的主意分明是借着工程的名义低价强买田地,又借着工程建造,分润其中。
他依旧镇定,缓缓开口:“几位大人所言极是,曲觞机的工程确实是大事,也是好事,具体需要收下多少田地,大人可有个估计?“
齐侍郎比出了两根手指。
“二万亩?“
“是二十万。“
云山远听到这个数字,已然笑不出来,他早已听说要收田,也早做过准备,却不想要收这么多,“这些田当然得让出来,只是这毕竟是农人赖以糊口的东西,若无大价,百姓很难松口,松了口,往后日子如何过得了。“
“办法总是比困难多嘛,云老这么大的生意,还摆不平几个农人?“
“不敢当,为了朝廷效力,云某自当尽力。”
云山远顿了顿,目光在几位官员之间掠过,“只是工期太急,若……若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草民怕是无法收场。”
徐大人听出了云山远的推托之词:“云老板虑事周全,不用担心。朝廷自然会安排好粮食补给给卖田的农人,你呢,只要给朝廷报个数。”
“二十万亩田,保守估计一亩按三石收成算,一年也得有个六十万石,若按两年补偿来算,那得要个一百万才算保险。”
“好你个云山远!” 徐侍郎大声接言了,“一开口就要一百万石粮食。匡我不会算?救济粮都是按人头算的,一人一年最多耗个五石,几个县一共不过五万人,就算按两年算也不过五十万石,那剩余得五十万粮你要如何处置?!“
齐侍郎也站了起来:“云老果然是老江湖,开价留了讲价余,一百万万石,徐大人,这库里恐怕一时也拿不出来那么多来吧。 ”
云山远看似低眉顺眼,却道:“徐大人方才也说了,那是救济粮的算法。现下我们是买田,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夺了人糊口的家伙事,人一年也不可能只靠一口粮活着,总还有些别的吃穿用度不是?若到时小民手段过重,那五万人真要闹出个民变动荡,也不是大人们想看到的。那些粮,我就是想吞,也没有那么大的口。”
“民变”二字被这么被直白的提了出来,几人都齐齐住了口。
此时,一直默默品茶,沉默不语的顾临渊笑着开了口,一时打破了僵局:“呵呵,各位都是为朝廷,为大宴办事的,有分歧是好事。徐大人所言不差,只是云老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若农田收得太急,确实容易引发百姓不满。”
他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环顾四周,语气平和道:“收上来的田也不是就长期荒着不能种了,要不这样,云老把收上来的田,再返租给百姓,一来,田地集中方便工程施工,二来,百姓也不至于断了生路。工期紧张的事也交给我们处理。这样,您便尽可以放手去收田了。”
顾临渊一言可谓四两拨千斤。
徐侍郎眉头一扬,若有所思:“田租?这倒是个法子。”
齐侍郎更是笑道:“顾指挥果然深谋远虑。此法一出,真是皆大欢喜。”
云山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顾虑,随即面色如常,附和道:“指挥使英明,这个办法既不损百姓生计,又能保证朝廷利益,小民必当尽力。”
他低头轻抿一口茶,似在掩盖眼中闪过的一抹深思。
听到此话,徐齐两人对视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顾指挥心思缜密,总能参在点子上,谋在关键处,要不怎么能短短几年就一跃成了太后最为倚重的人呢?”
正经事聊完,众人意犹未尽,又相互吹捧闲聊了几句。
云夫人匆匆下了马车,抬头猛然见到这会馆大门口守卫着好几路随从,其中两位还着着禁军的常服,本来已七上八下的心,更是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今日这钱庄里恐怕是有大事要谈。
门前骤然停下一辆马车,几名守门的护卫也立即警觉,纷纷抬头望去。
云夫人顿时停住了脚步。紫林也跟着停了下来,踮着脚干着急,恨不能一下冲到厅堂里。
织锦院的管事瞧见是云夫人,上前几步迎接。云夫人这才快步向前,急声问道:“老爷在里面吗?”
“在的,夫人。” 管事应声,见夫人焦急地往里看去,又问:“夫人,出了什么事?”
守门的护卫听到管事叫的“夫人“,也都放松下来。
管事赶忙上前引路,一连过了好几个门。
云夫人声音略带颤意,步伐未停,边走边说:“思雨丫头今日独自出了门,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眼里尽是焦急之色,竟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大堂门外,方才这话显然已被堂内的各位悉数听去。
“什么?不是让她不要出门吗?到底什么事?“云山远也顾不得其他,匆匆迎出几步,略带怒气道。
云夫人见各位大人都在,也不好当众提起昨日谭大夫人来过的事,向众人行了礼,才道:“愚妇鲁莽,打搅各位大人正事了。“
两位侍郎回过礼,又纷纷将目光投向顾临渊。
顾临渊起身笑道:“夫人言过,是我们几人打搅了云老的生意才是。既然云老家中有事,我们也不便再打搅了。云老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工户两部都会鼎力支持的。“
说完,两位侍郎也跟着顾临渊辞行而去。
顾临渊安静地坐在马车里,闭着眼,面容平静,似是在养神,实则心绪万千。
坐在殿前司副指挥使的位子上,哪有容人片刻歇息的时候。
他又想到方才那个方案的难处,田租不过是拉云山远入局的幌子,太后要的就是那些地,怎可能再返租出去,不然也不会整出那么大动静。
云山远出面收地,作为站在明面上的人,一旦入局,便再无退路。
只是,太后点了他的名,摆在他面前,也再无别的选择。
至于太后为何要点他……恐怕还与云思雨有关。
近日,城里不太平,云思雨被绑那夜狼狈不堪,还要咬牙逞强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胸口隐隐作痛。
方才离开时,隐约听到云夫人向云山远提到“谭大夫人”几个字,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立刻叫停了马车。
不消片刻,他人已下了轿,翻身上马,随后调转了方向,策马朝皇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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