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什么以后都可以跟管家说。吃饭吧。”
黎明乖乖地嘬了一口蘑菇汤。
夜川的动作很优雅。他垂着眸，脸上看不出表情，身体坐得端正，双手正使着他最擅长的刀具，毫不费劲地切割肌肉纤维，正如当初他能毫不费劲地杀死循声蜈蚣。尽管此时他沉浸在短暂的宁静中，但他终究还是一位强大的猎人，一只迅捷勇猛的黑豹。而猎人追逐猎物从不为谁驻足。黎明知道，这个人很快就又要往别处去了。
希望你能快些找到克里埃特。黎明在心里轻轻地说。
夜川吃得很快，黎明随便塞了几口也就此作罢。而当黎明放下餐具的时候，大厅的木门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黎明绷紧身体。
夜川起身往大门走去：“一个朋友。你先去休息吧。”
侍者推着黎明上了楼。
余光中，黎明注意到来者似乎是一位中年人。他的脸饱经沧桑，下巴是不加修饰的胡茬，身披一件破烂的灰色披风，健步如飞，行走时露出被遮掩的银色铠甲。他自进门开始就直直地看着夜川，深邃的眼睛里甚至映不出一丝光亮。
这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流浪剑士。
“普罗米修斯，你就是我这次的‘接头人’？”黎明听夜川这样说。
“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同名同姓的神因为将火种带去人间，被宙斯绑在悬崖上施以惩罚，是位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黎明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止是神话中，似乎在不久前他才听过这个名号。对了，诗人说过，普罗米修斯似乎是前五晋升者的一员……
等等，前五晋升者？！
黎明连忙打开系统栏的“排行榜”。果然，“普罗米修斯”这几个大字清清楚楚地写在“晋升者榜单”上，位列第二。
夜川的朋友是第二晋升者？他果然不是新手玩家吗。
还有“接头人”是什么？和夜川正在做的事情有关吗？
他们似乎就在餐桌上谈话。黎明扒在二楼的扶手上偷听，却朦朦胧胧的，怎么也听不真切。这场谈话似乎很重要。夜川罕见地十分激动，周身气势凌厉，比在游戏副本中见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口跟对方辩论着什么。黎明甚至能看见他手上横亘的青筋，还有脸上隐忍的怒意。可这些激动的情绪最后都化成了悲伤的无奈——
夜川在难过。黎明这么觉得。
侍者凑过来，将扒在栏杆上的黎明抱下来：“黎先生小心点，这别墅刚刚启用，栏杆还没检修过。反正也听不清夜先生在说什么，嗯，您要是无聊的话，要不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故事？”
“算是一个小彩蛋，关于孤岛的。”
侍者屈起那只僵硬的手臂放在胸前，微笑着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安东尼。”
黎明惊诧：“安东尼？是孤岛的那个安东尼吗？”
安东尼是孤岛游戏剧情的主人公，他从大洋彼岸回家，被困在满是怪物的恐怖宾馆。他由叛逆变得温顺，最后带着来自社会的疲惫回到家中，却发现整个孤岛已经变了模样。但最后的众生倒影已经承认他就是安东尼的化身，那侍者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我的家乡，南洋的埃尔隆岛。”人偶僵硬的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叫安东尼，经历过孤岛副本的玩家们都知道我的经历。在玩家们看来，我是不是十分任性和可笑？”
黎明还没从侍者的身份缓过神来：“安东尼不是众生倒影吗？”
“黎先生，没记错的话，您当时回答这个问题的正确率是95%。那个问题没人能达到100%的正确率。那剩下的5%是我将要您们解释的部分——我是安东尼，游戏剧情中‘安东尼’的原型，和宾馆的老板一样，曾经都是玩家。”
孤岛的剧情是有现实原型的。
黎明脊背发凉。“真理”将现实故事加以改编，将真实故事中的人带入游戏成为玩家，最后甚至将他们永远地变成了游戏的NPC。那安东尼是不是也已经……
“没错，我当年也被怪物杀死了。杀我的是一个人偶，于是我变成了人偶。”
侍者，或者说安东尼低头打量自己僵硬的人偶关节。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乎很久没在上面感受到温度了。
他苦笑：“但我又好像还活着。”
黎明想拍拍安东尼的肩膀给对方一个安慰。然而他没法一下子站起来，悬在半空的手怎么都够不到，最后轻轻拍了拍安东尼的腰背。
“对不起。”黎明说。
安东尼连忙将快栽在地上的黎明扶正了：“没有，没有谁对不起我。是我当时在游戏关卡中被淘汰了，怨不得谁。”他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别墅穹顶，似乎在回忆孤岛宾馆以前的样子，“是我对不起您们玩家才对。”
“这里从前确实是一幢宾馆，也很高，是自来水厂的老板投资的项目。正如您们所知道的，老板看中了埃尔隆岛无人涉足的市场与旅游潜力，在这里投资了自来水厂，同意项目的镇民代表人就是我的母亲，安娜。”他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要不是我当时催促她尽快下决定，现在也许不会变成这样。”
“老板是一个黑心老板，他自来水厂的水质完全不过关。埃尔隆岛偏远，地方乡绅众多，因此他从未被检举过。那些水是有问题的，长期饮自来水的镇民都患上了癌症。系统将它们改编异化成了恐怖的怪物。”
“只有远在他乡的我——一个叛徒，幸免于难。”
“他们都在盼望我回来，却又害怕我知道他们过得十分痛苦。他们想将一切怪罪于我的怂恿和冲动，却又深深爱着我。”
安东尼痛苦地闭上眼，而已经完全木偶化的身体已经流不下一滴眼泪。
“理所当然的，他们全部逝去，这座岛今后完全沦为工业的排放地，我的家乡不复存在。我也因为进入游戏通关失败而被改造成这副模样。系统复制我的经历，将我塞进这个副本里成为一具人偶，让我看着一批又一批玩家扮演我，被恨我又爱我的家人折磨。”
安东尼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哈哈笑起来：“那老板这些年一点事也没有！可他逃过了法律的制裁，却逃不过天灾！得知他进入游戏的那一刻，您知道我有多兴奋么？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是个新手菜鸟，火力不足，手无缚鸡之力。他在来到这个熟悉的孤岛，在天台看到变成怪物的镇民之后，他吓得尿了裤子！”
“您们不是好奇游戏开局时掉下去的是谁么？是那个老板。” 安东尼露出诡异扭曲的笑，“我们一起杀了他。真正地杀了他。
黎明沉默着不说话。
安东尼嘎嘎笑完了，后知后觉可能吓到了黎明，连忙道：“对不起，黎先生，我吓到您了？”
黎明摇头：“我只是觉得那老板罪有应得。”
安东尼愣了一瞬，然后笑了。
“果然是黎先生。正如我在副本中看到的那样，您主动、勇敢，不会为恐怖屈服。您知道吗，您和夜先生是这么多年来唯二两个在游戏中会主动朝我搭话的玩家。”
黎明又摇了摇头。
“我其实是个一无所有的懦夫。我向来随波逐流，毫无目标。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因此我从不是什么出彩之人。”
安东尼有些不知所措：“不是这样的，黎先生。我我我是不是还是吓到您了？”
黎明吸吸鼻子：“没事，最近有些多愁善感了。”
黎明和安东尼交谈着进了房间。
楼下大厅，夜川虚虚地向楼上看了一眼。而后，他发觉普罗米修斯也在向上看，而且看了有好一会了。
夜川疑惑：“你……”
流浪剑士说：“他叫‘黎明’，对吧。真是个好名字。希望以后能好好看看他。”
夜川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你对他有一些好感。我记得你喜欢那种脆弱又坚强的人。而这种感觉，以前只有‘他’才能给你。这么多年，你似乎第一次对一个‘局外人’如此在意。”
夜川撇开眼，没有接话。
“你或许想说，这是出于对残疾人的道德要求。可你终究找不到否定那种感觉的理由。你看，他脆弱，但勇敢、善良、锋芒毕露。无论你对他的感觉如何，这些品质在当下的时代都难能可贵。”
普罗米修斯站起身向大门走去。
“夜深了。如果顺利的话，这是你的最后一程了。”
夜川攥紧了拳头。
“祂已经非常虚弱，无法直接给你指引。但你只要找回记忆，那指引也已可有可无了。我相信命运，却也不信命运。因为我知道你终会成功，而那该死的命运也终会被打破。毕竟你已经在这宇宙里……”
普罗米修斯的声音变得晦涩难懂，像是隔了一层雾。但夜川能分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因为那就是为了隔绝‘真理’的监视，专门说给他听的。
“毕竟你已经在这宇宙里漂流了上千年了，不是么。”
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你要去名为《信仰囚笼》的无限列车。这一次，你的记忆被放到了那里。找到隐藏房间，然后回忆起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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