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非浅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接下来的几天,池非浅便暂时在宋时微的小院里安顿下来。她手脚勤快,挑拣草药、晾晒清洗、打扫院落,做得一丝不苟。宋时微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窗边那张大木桌前,或是研读医书,或是仔细地处理药材。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静。只是,那份沉静之下,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像一层无形的薄纱,将她与这鲜活的世界隔离开来。
池非浅渐渐发现,宋大夫的医术,绝非她自称的“尚可”。杏林集的人似乎都知道她,常有病人慕名而来,多是些疑难杂症或是贫苦人家。宋时微诊脉精准,用药奇巧,往往几剂下去,便能见奇效。她收费极低,甚至常常倒贴药材,对贫苦者分文不取。池非浅在一旁打下手,暗暗心惊,这医术,比起她师父明境子,恐怕也相差无几了。
然而,更令池非浅感到困惑甚至隐隐不安的,是宋时微的另一个习惯。
每天黄昏,无论多忙,宋时微都会准时放下手中的一切。她会打来一盆干净的温水,取出一条崭新的、雪白的软布巾,然后走到堂屋那个被深色布幔覆盖的角落。
然后,她会在池非浅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揭开那块厚重的布幔。
布幔滑落。
露出的,并非什么珍奇物件,而是一具……人形的骸骨。
那骸骨被精心地安放在一张铺着干净锦垫的宽大靠背椅上。骨骼完整,呈现出一种陈年的象牙白色,每一根都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丝毫尘埃。骸骨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淡青色男子长衫,尺寸恰好合身。空洞的眼窝朝着前方,下颌微张,仿佛带着一丝永恒凝固的笑意。
宋时微的动作,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温柔,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她浸湿软布,拧得半干,然后开始极其细致地、一点一点地擦拭那具骸骨。先从光滑的头骨开始,指腹轻柔地拂过冰冷的额骨、颧骨,避开空洞的眼窝,再小心翼翼地擦拭下颌的线条。接着是颈骨、肩胛骨、肋骨……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她一边擦拭,一边低低地、絮絮地说话。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阿衍,今日天放晴了,后山的野菊花开得正好,黄灿灿的一片,你以前总说像碎金子铺在地上……”
“镇东头的陈阿婆,她的咳喘好多了,用了新配的方子,里面加了你上次说有用的枇杷叶……”
“药圃里的那株素心兰,好像又抽了一片新叶子,你看见了吗?就挨着那丛石竹……”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屋里。内容琐碎而日常,仿佛只是在跟一个熟睡的人分享着一天的见闻。然而,那倾诉的对象,却是一具冰冷、沉默、空洞的白骨!
池非浅第一次撞见这场景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时微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撞破的尴尬或惊惶,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双哀伤的眸子看向池非浅,里面没有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
“吓到你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随即又转回头,继续专注地擦拭着白骨指骨间的缝隙,仿佛刚才只是问了一句“晚饭吃什么”。“阿衍他……只是睡着了。他喜欢听我说说话。”
池非浅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看着宋时微温柔的侧脸,看着那具穿着整齐衣衫、端坐如生的白骨,看着那双在冰冷骨骼上轻柔移动的手……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恐惧、荒谬和难以言喻的悲凉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堂屋,冲进了后院冰冷的暮色里。她扶着冰冷的竹篱,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浓重的阴影。
疯子?还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冰泉般,毫无预兆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执念如茧,可护心,亦可囚魂。”
池非浅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院落的篱笆墙外,几竿修竹的阴影里,那抹深蓝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悬浮在那里。郁轻舟的目光,穿透稀疏的竹影,落在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堂屋窗户上。他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俊,也愈发非人。澄澈空明的眼底,映着窗纸上宋时微模糊的身影和她对面那具端坐的白骨轮廓。
那眼神里,没有池非浅此刻的惊骇与恐惧,没有常人的怜悯或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观察星轨运行般的审视和……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理解的困惑。
仿佛在探究一个违背了天地常理的、奇特的谜题。
“此乃她之道心所栖,” 郁轻舟的声音直接在池非浅的识海中回荡,清晰而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强行破之,恐毁其人。”
道心?池非浅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扇窗户。守着白骨说情话……这是道心?祖师爷眼中,这竟是……一种“道”?
荒谬!这分明是疯魔!
她想反驳,想质问。可郁轻舟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目光,和他话语中那种陈述天地法则般的笃定,像一盆冰水,将她所有激愤的念头都浇熄了。她看着祖师爷悬浮在竹影中的身影,又回头看向那扇透出诡异温暖的窗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迷茫,如同这沉沉的暮色,将她彻底笼罩。
执念如茧……护心?囚魂?
宋时微的喃喃低语,仿佛又隔着门板,幽幽地飘了出来:
“……阿衍,今天的粥熬得稠了些,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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