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想起这具身体的记忆了。
无论是流浪期间还是后来的死亡。
两个食不果腹被排斥出群体的孩子,为了生存凭借感觉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们躲着人群,避开野兽,分不清方向。吃过腐肉,吃过冰雪,渴了只能祈求遇到河流。就这样慢慢长大,加入了新的群体。
他们似乎从未想过分别。
生存的思考令耗费了他们全部心神,余下的时间依偎在一起,即便赤足跑着草地上,也能感叹天气与自然多么美好。
意外,总在人们以为一切会如细水长流一样向前时猝不及防到来。
弟弟高烧不退,哥哥求遍领地中的人,用药酒、用魔法,想尽一切手段直至束手无策。
人们劝他放弃,他只沉默。
“那么,去北方吧。”年迈的精灵站了出来,“如果你相信神明,如果你期待奇迹,去北方吧。自然之主令万物生长,也可令生命重现生机。”
明明以往一定会被当做狂信徒的盲目之语被视为救命稻草,哥哥背着弟弟,穿越平原,跨过河谷,翻越山丘。
背上的呼吸逐渐微弱,却奇迹的始终存在着。
“哥哥……”含糊的呓语偶尔会顺着风飘进耳朵。
“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我一定会治好你。”承诺无法得到回应。
终于,他爬上了矮人之丘。
空中的风很软,头顶苍穹变色。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和着飞鸟走兽的悲鸣,而后白昼破碎、黑夜降临,草木枯萎。自然的悲意无形,割裂时间,粉碎日光。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温柔的细雨纷纷落下才听到咏叹般的萧瑟颂歌。
这时,无论是信仰着神的狂信徒还是毫无理智的走兽,都在一瞬间知晓了一位神明的陨落。
哥哥和弟弟在山丘上,清晰看到自然之主如何死去。
云层吝啬的挤出缝隙,好让祂的身影时时沐浴着光。
如果你见过自然飘落的枯叶,你就能想象那道身影如何从云端跌落人间。
极美的、空无的。神明不曾留下尸体,祂逐渐透明,逐渐消散,逐渐死去。
那应是极为漫长的过程,仰望像一生一样漫长。
那也是极短的过程,祂在接触大地之前阖上双眼。
神明似乎看到了哥哥和弟弟,神明不再言语了。
哥哥只是背着弟弟呆呆站着,他尚且无法相信这就是终点,他迷茫而彷徨。
细雨冲刷着他们的躯体,天地恢复了平和,枯萎的草木在神明死后焕发生机,夜幕降临世间。
起先,是山谷中堪称耀眼的蓝色光晕唤醒了迟钝的哥哥;而后,背上的人重新立足在大地之上。
弟弟与哥哥并肩而立眺望这片蓝色,牵起哥哥的手走入花海。
在山谷底部,花海中间,有一个身影一直站着,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态,缄默。
像一座永恒的雕塑。
正是土石的王。
人类惊醒了神明,神明无意责怪,也无意与凡人交谈,却在离开前说:“祂死前看了你们一眼。走吧,回你们的族群,去南方寻找光明之地,命运终会到来。”
那时,他们只沉溺于重逢的喜悦,尚不明白所谓命运,就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面貌将本该发生的悲剧重演。
他们抵达了南方的光明之地,却并未在那里找到温暖。
因为有人的行李不符合报备名单,无法解释为何多了一块儿面包的流浪者慌乱中拉住了哥哥,他对警卫说:“是、是他的东西,是他放的,我不知道。”
警备队的铁棍在身上敲了十一下,同行的流浪者全部被捕。
等弟弟做好各项移居手续回到住所,伤处的血已经凝固了,变为褐色,变为黑色。
他在寒风中叹息一声,比起悲伤,率先占据全部思想的是茫然。
他知道不可能再有一个自然之主的一瞥了。
那年萨尔林城的冬天很冷,已经决心信仰自然之主的弟弟毫不犹豫走进教廷……,去见一个对凡人来说的超然存在。
付出灵魂,付出生命。
祂说:“你必受苦。”
他说:“死会到来。”
一切总会发生,被驱散的乌云重新凝聚,暴雨将至,的确如此,死会到来。
于是祂同意了:你付出未来。
哥哥变得健康。
他没有以前那样爱开玩笑,总是绷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对弟弟而言,他在,这就很好了。
弟弟没有告诉哥哥他的伤如何治愈,他们有了新的住所和身份,像所有体面人一样拥有了名字。
除了神明所说的没有被兑换的未来这个承诺稍微让他有些不安,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但弟弟不会知道,哥哥苏醒后同样见了神明一面,他问的话是:“怎么做,你才能将他还回来?”
命运的丝线勾连,很多事在很早之前就已注定,哪怕源头只是偶然。
他走向缄默的神明:“我能付出所有。”
人类,你们何苦?
“那么——”光明神说:“你们的命运自此与神明相连。我许诺你们未来。”
-
加弗列找到了维尔森。
对方没有跟随队伍继续往南走,偷偷脱队后留在了日落平原,恰好黎明,一人一马并立,很显眼。
防止兴奋的马受到刺激失控,加弗列没有靠近再停,而是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翻身下马,飞速向维尔森跑去。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维尔森回头看了他一眼,深深凝望,而后微笑转身。
他松开了手里握着的缰绳,任凭马儿踱步直至远去。
一声闷雷响起,维尔森张开双手,骤雨落下,天地昏暗。
狂风阻拦加弗列的脚步,土地崩生的裂隙深不见底。晴雨交错,光暗纷呈,巨龙的翅膀与嘶吼若隐若现,他看到时间河流枯萎河床荒芜,他听到命运丝线凄鸣如同弦断。
他尽力伸手,向风暴的中心、那周身萦绕着无数伟力的人类极力呼喊。
维尔森似乎听到了,终于肯转身回应,微笑着抬起胳膊。
然后风暴刹寂,万物失声,乌云散去。
黄昏的光晕染红世界一角,笼罩着大地的满目疮痍。
受惊的马走回,踱步几圈奇怪主人的消失。
它打了下响鼻,慢慢靠近加弗列,低下头蹭了蹭。
都结束了。他这样想。
他还不能走。
这个念头让他无暇顾及维尔森死亡的事实,正好手边有马,他翻身而上,捉住缰绳掉转马头,却在马鞍上看到了一朵鲜艳的花。
黄昏已逝,夜幕降临。
脱离土地的花仍鲜艳,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蓝色光芒。
人们无法得知马背上的青年看到花时想到什么,短短的凝滞动作过后,他勒紧缰绳,驱马而去。
怀抱真相的人无声死去,不曾留下任何文字与言语。
加弗列永远无法验证所有关于维尔森的猜想。
深渊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异动是谎言,与血族的和解也是谎言。
生命何其弱小,种族生存的斗争如同蚁群互殴,对高高在上的神明来说并不比尘埃的飞起和汇聚值得瞩目。
有人提前知道了未来,撒下了弥天大谎。
神明们在平原上聚集,从黎明开始清算,直至黄昏结束。
这一天,所有神明死去,这一天,生命陷入茫然。
马儿踱步走在平原上,直到看到一个躺在深坑中的身影。
加弗列俯视着这道身影,一言不发。
“咳、咳。”祂受了重伤,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加弗列冷声道:“你戏弄了所有人,乃至所有神明。”
「古老的梦境揭示未来。」光明神缓缓的呼吸着,他没有说话,这些东西直接出现在了加弗列脑海中。
「我时常会想起,当我诞生,从那不可提及的伟大身侧懵懂窥视的未来。」
周围一切开始褪色,变为无意义的白。只余下坐在马背上的人和躺在地下的神。
「黑色,无止境的黑色。大地、世界。一切短暂或恒久之物被吞噬、被同化。而那伟大者只能看着,用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神色。」
「造物之主毫不吝啬分出权能,他们因此欣喜若狂逐渐肆无忌惮。容许争斗,容许死亡,甚至僭越。唯独我知道,祂在期待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可是神啊,自私、怯懦、冷漠、弱小、自傲……我如何告诉你我看到的,我们自身的终结?我们、无能为力。」
「谁来拯救?谁能得救?没有答案。」
“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所有神明?”
光明神没有理会加弗列的质问。
「那一日我抬头仰望,一双漠然的眼睛恰好投下视线。我忘了那时脑海中浮现的所有思绪,唯独记得对视间明白,那是与大家都不同的,空洞眼眸。」
「那时我总在想,如果没有未来……」
“荒谬!”
神笑了笑,祂终于站起身,不再以人的面目站在加弗列面前,而是变为一枚石头,一枚散发着浓郁元素的、不知材质的晶石。
正是实验体少年怀中的那块儿。
加弗列不可置信:“你居然活到了现在?”
“只是躯体的一部分残骸,我很早之前就死了。”
“我们为什么会被拉进你的世界?那是真实的历史吗?”
“没有原因,只是,想让你们看看,我未有一日忘记这些东西。”
难以置信,居然只是因为这种理由。
加弗列问:“你为什么要做那一切?”
石块闪了闪,机械的回答说:“为了永恒的博尔格斯特。”
“答案未免过于大义凛然。”
石块没有回复,加弗列突然想到它说过的话,“所以那天你抬头仰望就得到了这个答案?谁告诉你的做法?可笑至极。”
“无人告诉我,是我明白我必须这样做。”
“你看到的那个、云端上的存在,祂是谁?至高神那会儿已经消失了。”
“既然他选择自我泯灭,你无权知晓。”
“我必须知道。”虽然这么要求,但加弗列知道即使神明只剩残骸,他也无法强行要求神明的配合。
马也被抹消了,他精疲力尽的坐在地上:“为什么不能说呢?”
“……”
“不开口吗?”
“我会送你们从我的身体里出去。接着,我留存在世间的最后记忆也将消散。”
“等一下。”
“此后,如果残骸还有用处就拿去吧。只需记得,勿交于恶人之手,勿传扬未留名者之名,勿玷污我的崇高。”
“等一下!等等,我还有疑问。”
石块没有理会,自顾自散发光芒。
人类啊,你永远无法明白从那之后,当我茫然的仰望天空,我会怀念那时偶然的对视。
并非走□□流的私语,跨越有机与无机的任何世俗意义的交集,那是不同于世间一切认知中的一瞥,比封于永久冻土的感觉更加凛冽。
穿过云层,在蓝天下。
他仅仅看了一眼。
“……”
分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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