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夫话刚问出口,拉斐尔便解释起来,并且像是怕再次冷场似的,说得很仔细。
入学时很多人都是未定专业。大学鼓励学生第一年结束后确定下方向——此时应该已经修完全部通识性课程,大二便可以开始学习专业课。
塔夫是少数一入学就确定自己专业的人之一,选修课也完全按照医学院的要求和建议来,不过拉斐尔与她正相反。
她有些惊讶:“这会影响毕业和学位吗?”
拉斐尔道:“不会。至于学位,只要修够某专业的课程和学分,也不会影响。”
“所以理论上来说,你可以一直等到大四毕业前才决定专业?”
“没错。”
“那你之后……”塔夫说着顿住,对贵族来说,担心一份具体的工作才是不体面的事。她想了想,回到开始的问题,“那你知道自己会是哪个专业的吗?”
拉斐尔两个都回答了:“政治学或者历史。之后继续读法学院。”
“和阿斯代伦一样。”塔夫又好奇,“政治学是学什么?权威与民主?”
她隐约意识到这讨论可以夹带自己对拉斐尔“危险信号”的探寻,继续问道,
“或者,公平与正义?”
“那更多是政治哲学,我们有涉及,不过内容主要还是国家和势力关系。比如我刚才说的那门课,研究的是休战协议与和平条约的影响。”
“听上去倒更像是历史?”塔夫有些不好意思,她刚才并没有注意听。
“毕竟政治无法超脱历史存在。”拉斐尔并不在意。
塔夫被勾起最爱的童年丛书的回忆:“和平条约吗。像是血战结束后,魔鬼与众神签订的契约。”
拉斐尔轻笑:“哦?”
“费伦大陆历史上,正义最伟大的一次胜利!从此魔鬼不再能蛊惑人心、交易灵魂,而是成为费伦大陆上的众多种族之一!”塔夫说着又有些可惜,“不过和诸神的命运石板一样,没人知道那契约里约定了什么,所以更像是传说。”
“正义的胜利?什么正义?”拉斐尔语气似乎有些嘲弄,但很快又点点头,“也许。毕竟如果拿走正义,任何王国和权威不过是一群强盗和海贼的联合。”[1]
塔夫原本是想将话题引向之前的交易以及拉斐尔做错事不道歉上,此时倒生出更真诚的兴趣:“正义很重要是一回事,正义是什么又是另一回事。”
这答案不会简单,不过正义之神提尔对其有生动说明。
神殿中,他总是一手持长剑、一手提天平的战士形象。所以,正义与奖善罚恶有关——即分配正义,也与平等对待有关——即交易正义。[2]
尽管具体的定义还是难以明确,但实践中,几乎只靠直觉就会有很好的把握。
比如,她和里萨之前不约而同地认为,拉斐尔为剧团解决麻烦、付出许多,那他就应该得到更多。虽然得到什么在价值上不好衡量,但“更多报酬”这种倾向却是肯定的。
……
与塔夫主要分辨个人行为是否正义不同,拉斐尔更多的是讨论社会与制度的正义性,甚至是必要性。
塔夫忍不住说:“我从小接受的看法是,权威、制度,都无法用正义或不正义来描述。”
虽然贾希拉并不反对“权威”的存在,但她总是说,制度是一种意识混沌的生命体,为了存活下去,会用各种手段保存自己。而正义,则是自然人才能够拥有的行为和属性。
拉斐尔挑了一下眉:“她是德鲁伊学派的学者?”
“她没有提过什么学派。”塔夫想了想,“我们生活在农场,不过是有挺多书。”
拉斐尔唔一声,简单介绍:“这个学派认为,虽然文化和制度都诞生于真实的生活,但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凝固、僵化,以表面的生机掩盖同生命力的分离,最后逐渐衰退成一个壳,并反过来禁锢生活。所以,一切不是生活本身的概念,都既源于生活,又扼杀生活。”[3]
塔夫开心接道:“是这样的。她总说要感受生活本身。”
拉斐尔只是点点头。
塔夫好奇:“你怎么看?”
“这是一种观点。”
“而你并不认同?”
“某种程度上。”
塔夫很快理解:“因为你是贵族。”他的身份就存在于贵族制度之上。
拉斐尔笑着瞧她一眼:
“不仅仅是身份认同。我赞同感受生活本身,但不认为制度只是一个禁锢生活的壳。
“生活本身充满混乱,而这层壳能够阻隔混乱,给壳中的人提供秩序感和安全感,使其不需要在混乱中浪费无谓的精力。或者这么说,人们让渡一部分自由,以生活在有序而不是混乱的世界。”
塔夫还是不太赞同:
“这秩序是谁来定的?而且,当一个人付出自由的时候,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还是被强迫的呢?”
“如你母亲或者德鲁伊学派所言,秩序诞生于混乱的生活,本身就是源于人们的需要。至于是否是自愿决定,从出生开始,一个人就无法独立存在于这世界中。
“我可以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在博得安大学,你按课表上的时间去指定的教室,就很有可能见到预想中的教授,获得期望中的课程。”
“可我并没有受到任何禁锢。也没有付出任何自由。”
“你当然丧失了一部分自由——课表的时间和地点都不是由你决定的。不过在这过程中,你并没有感受到束缚,不是吗?相反的,你因此而受益——免去来回商议时间和地点的需要。
“你当然可以说,这种秩序带来的结果未必比亲自商议更好,比如早上八点开始的课就没人喜欢。但总的来说,一定还是让你的生活更加轻松容易。”
塔夫没有被说服,但这问题可以从很多角度讨论,每个角度深谈下去大概都可以说很久,而她已经远远看到宿舍的塔尖。
最后,她只是说了想到的第一点:“是我选择了去上某门课。这选择本身就是一种自由。”
“这点我同意。”拉斐尔轻笑,“不过有的时候,可能只是看上去如此。”
塔夫怔了怔,下意识地嘲弄着反问:“比如,你给剧团那两位男演员的选择?”
拉斐尔慢慢收起表情,嘴唇绷紧,发出一声感慨:“哈。”
.
塔夫有些意外自己这样问出口。
刚才聊天,虽然她和拉斐尔对话题的关注点、看法甚至做法上都不甚相同,但她很乐在其中。现在,却像是她一步一步将拉斐尔引导向这个质问。
.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拉斐尔已经继续回答道:
“只是针对这个问题本身,我的回答没有变,做出决定的是他们。”他声音放低,
“不过,你的问题似乎不仅仅是这个。”
如果说塔夫刚才还有些懊恼自己破坏了气氛,现在也被拉斐尔平淡的阴阳怪气激起怒火。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提醒自己,她想要做的是了解他是否会认错道歉,而不是赢得这场吵架:
“你当初为什么给他们离开剧团的选择?”
拉斐尔眯了眯眼睛:“你应当已经知道。”
塔夫怒气又升一截:“你来告诉我。”
“为了使你能够接受我的交易。”
“哪怕这会影响到剧团的演出?”
“我无法为每个人的每个决定负责。我当时的目的很简单,要你主动继续交易。”
“我也的确是那样打算的,那天晚上我去派对就是为了找你。”
“既然如此,你现在的问题是?”
塔夫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盯着拉斐尔:“这不公平!只是因为你想要做什么,就让我们整个剧团的努力差点白费!”
拉斐尔没有说话。不过显然,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你为什么那么做?”塔夫追问。
“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我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做出了我认为可以达到那一目的决定。”
“所以你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如果你认为我做错了并应当为此受到惩罚,我也已经做出弥补。我甚至以为,尽管发生这些,你仍是感激我加入了剧团。”拉斐尔轻哼一声,“哦。我应该没有记错,你的确这样对我说过。”
塔夫气得重重吸了一口气,心也越来越沉,再次确认问:“但你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哪怕有那么一瞬间?”
拉斐尔看着她:“那时我和你的立场并不相同。事实上我也感到意外,需要多做那一步。”
心彻底沉了下去,塔夫感到无比失望,觉得眼前的拉斐尔一下变得陌生,却又一直如此。
她忍不住轻轻摇了邀头:“我知道了。”
她重新抬脚,准备回宿舍,却被拉斐尔一把抓住手臂:“你知道了什么?”
塔夫没能挣开,愤怒地瞪着他:“知道了你的想法。”
“那你呢?”
“什么?”
“你还并没有告诉我你的想法。”
“你到底在说什么?放开我!”
拉斐尔松开手,但仍拦在她身前:“你为什么重新提起这件事?我以为已经过去了,你今天下午更是肯定了这一点。”
塔夫不可置信:“你是认真的?”
拉斐尔说:“我已经解释过,我们当初立场相对。至于现在,剧团演出并没有受到影响。”
塔夫深深吸了一口气,拉斐尔的逻辑和她当初说服自己翻过这页时一模一样,可是她还是感到无比恼火:
“不仅仅是剧团的演出。我的推荐信,我的申请,我的奖学金,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我不肯接受你的那个要求,就要受到影响?你真的认为这是无所谓的?
“是,现在事情已经回归正轨,可你受到的惩罚是什么?和我的契约?但那对你来说,不过是另一个交易!哪怕是惩罚,也只是为了弥补剧团演出……可我呢?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之前还感到幸运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你,才有机会了解你喜欢你。而现在,我更希望一开始就不要和你有任何接触!”
拉斐尔望着她,眼睛里闪着大概是兴味的光,嘴唇慢慢翘起又立刻抚平,却始终缄默不语。
重新见到这仿若旁观者看戏似的反应,塔夫慢慢呼出一口气,觉得居然仍存有一丝期望的自己可笑极了。她甚至忍不住自嘲笑了下:
“还是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她干脆地转身离开。
.
塔夫最后的理解告诉我们,偏见是很难一下子消除的。
(逃)
——
引用
[1]圣奥古斯丁
[2]提尔形象来自dnd(而且和正义女神是一样的!)
[3]改自纪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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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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