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以前,封柏的管事处内。
“七阎殿,你确定要捞他出去?”封柏拿出覆咒的章印,面色是难得的惶恐。
封柏镇守梦华多年,在地府颇有威望。这会儿却是表露出了极其少见的难言神色。
这覆咒章印与那座金印的咒法出于同源,都是可将梦华中的鬼魂放出去的媒介。
“虽说这残魂看上去没什么伤害性,魂魄上也没有血腥气,应该没犯什么事,而且就算有什么,只要你时刻看管着也没什么。但…开启覆咒的要求太苛刻了,我认为这并不值得。”
封柏这么说是因为这覆咒的章印需要用大量的法力激活才可生效,使用者相当于用法力学习了一门不怎么用得上的术法。
况且...地府谁人不知,七阎殿梵筠声虽法力精纯,但就法术造诣而言,纯纯就是个绣花枕头。
他的法力是足够深厚,不然也坐不稳这个七阎殿的位置。
可他丝毫没有法术天赋,平日里只会使些中看不中用的小花招,哄人开心可以,让他用在正道上就难了。
别人用一分法力就能结成的阵,他要用十分;别人不消细看瞬间就能领会的术法,他能学半天。
黄金楼阎王座下,包括阎王在内共七位阎殿,唯有七阎殿梵筠声最是草包,只有自保之能,断无迎敌之力。
黄金楼众人也十分默契地把他当个漂亮可人的吉祥物,一个个揣怀里捧着宠着惯着。
要是换做别人,哪怕就只是个中等衙官,习得着覆咒顶多花个一成法力,事实上地府很多官员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毕竟是地府嘛,官员们癖好奇怪一点也正常,梦华的规矩是,只要实施覆咒者有一定法力基础,能治得住自己想带出去的恶鬼,就能随便挑选。
所以他们学会这术法之后,隔三岔五的就会来挑几只模样上呈的鬼走,提高学会这法术的性价比。
而梵筠声...封柏仔细掂量了一下,要他学会这覆咒,恐怕得要半条小命,这就已经不是性不性价比的问题了。
“无所谓,”梵筠声摇摇纱羽扇,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此刻依旧气定神闲着。
“那么多法力留着也是浪费,偶尔做点有意思的事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
法力是多,但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吗?封柏摇摇头,心道你是怎么好意思这么说的...
封柏该劝的也劝过了,他无奈地耸耸肩,“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啊。”
回了黄金楼可别向阎王告状。
一盏茶后。
封柏忍着抽搐的嘴角给梵筠声端了杯茶过来,“都说了叫你别逞强,来,喝杯茶缓缓。”
梵筠声像摊泥巴似的瘫在楠木椅上,手里的折扇都快被掰断了。
短时间内大量法力流失,会产生很多身体上的副作用,浑身失力是其中之一。
他气若游丝地挥挥手:“封大将军,你用神识看看,我的法力还剩几成...”
封柏定睛瞧了他一会儿,很快便一语定音:“五成。”
“......”
五成法力...他修了近千年才修来这么些法力,一下子就没了五成!
梵筠声不由自主地瘪起嘴,欲哭无泪地推开了茶盏:“不...不喝了,我去救人...”
他支着椅柱站起来,悲伤之余不忘礼数:“今日多谢封将军,来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让人递个话到黄金楼便可。”
“好。”
梵筠声颤颤巍巍地走出去后,封柏坐到刚才他坐过的地方,喝起那杯茶。
才刚抿过几口,管事处窗户前的木风铃声复又响起,梵筠声气喘吁吁地支着门框,又一次不请自来;“呼...能反悔吗?这覆咒我不要了。”
封柏差点被茶水噎住,赶忙吞咽了下,“怎...怎么了?按理来说...不是按理来说,就是不能。”
“真的不能?”梵筠声语气急切,“就...你把覆咒收回去,我把我法力拿回来不行吗?”
“这…法力凝于丹田,经我的引导在你的体内转化成覆咒之力,所以本质上,这法力并没有被消耗,只是换了个形式存在,取是取不出来的。”
就是这法力的转化效率低了不是一点儿。
封柏试探地问道:“是那个残魂有什么问题吗?”
梵筠声大口呼吸了几下,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这样吧封将军,我换个问法,有没有别的让我损失最小化的方法?”
封柏大抵明白是那残魂出了什么问题,便建议道:“有啊。这覆咒可以解开梦华所有魂魄的咒印,七阎殿若是瞧不上那残魂,大可以随意带别的走,只要不是特别恶劣、难以管控的,几个都行。”
虽然梵筠声的法力刚刚折了一半,看顾不了太恶劣的鬼,但黄金楼其他的阎殿可不是吃素的,自然会帮他看顾一二。
而且这一层里也确实没有极其残暴嗜杀的鬼,真正可怖的都在底下那几层。
梵筠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建议还比较满意,“好,我去转一圈瞧瞧。”
然后他满怀希望地兜了一大圈,忍着血腥气和高频的鬼哭狼嚎几乎走遍了这一层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还是忍无可忍,硬着头皮地站定在戚岁安面前。
妈的,其他那些鬼要么青面獠牙丑到人神共愤的地步,要么连四肢都不全乎缺胳膊少腿儿的,若非要说,看得过眼的其实也有几个,看得上的倒是一个没有。
除了眼前这个。
而且他本来就没想要带谁走,他是来帮福福寻人的,只不过是看见了这个白衣鬼才鬼使神差的来了这么一出。
梵筠声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口:都是这个白衣鬼的错!他必须对那五成法力负责!
回到此刻。
戚岁安用最平静的语调和最冷静的眼神,真挚无比地望着他,左手还钳着他的下巴,“让我去死。”
“呼...”梵筠声努力让自己免于被愤怒操控头脑,扯开下巴上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除了这个。”
戚岁安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问他:“你刚刚说,让我听话干什么?”
梵筠声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语调一字一顿毫无感情:“...我说,你听话些,当我的阎殿夫人吧。”
戚岁安有样学样地回他:“除了这个。”
“......”
沉默复沉默,梵筠声一声不吭地抱着他从官道上来,回到黄泉路旁。
梦华处于地府拟绘城的外围,而黄金楼则位于更靠近地府中心地段的无冥城,两者之间距离甚远。
换做从前,梵筠声多半会掐个诀轻轻松松地飘回去,或是用法力幻化一辆马车载着自己回去。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这法力得省着点用。
戚岁安一路上都目光幽幽地盯着头顶那人分明的下颌,看得犹为仔细。
这样貌越是完美无瑕、无可指摘,他就越是恶劣地想伸手把这人的面皮扯下来,看看这美艳画皮底下究竟是个什么牛鬼蛇神,这么爱多管闲事。
到了无冥城附近,梵筠声忽然一改姿势,一只手捉起怀中人的后领,满心好奇地试了试,竟还真就给人单手提起来了。
这发现属实让梵筠声震惊了一下,他赶忙往前一拥,将人重新又抱回怀里,心有余悸,“我现在相信你说你只有四天就能解脱了。”
鬼魂们入地府之后并不是以魂魄形态示人,那是鬼魂在人间才会有的状态。
地府的鬼通常会保持在自己死前那一刻的形貌,拥有一个肉身,而这个肉身的体重则是由魂魄的状态决定的。
魂魄越是虚弱,这肉身的重量就会越轻。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戚岁安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搂了回去。
他倒是不怎么生气,只是纯粹无语:“是啊,所以不如让我放我自生自灭,索性也没什么用了。”
“谁说没用?”
方才梦华里嘈杂脏乱根本来不及细看,现在回到了较为明亮的环境下,梵筠声这才发现,这白衣鬼的眼瞳不是纯黑,而是极深的黑紫色。
他一愣,在那双黑紫色的眸中看到了微微张唇的他自己,有些不合时宜地扬起唇角,“就算派不上用场,放在屋里当个摆件也不错。”
因为这双眼睛,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这一切或许是注定。
听到这儿,戚岁安的脑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衙差的话语。
“要是玩得趁手,就收在身边当个下人,要是实在调教不好,就切了手脚做成彘奴,装在瓶瓶罐罐里当摆件!”
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开始想象自己被切掉了四肢放在花瓶里的画面。
地府高官的品味,恕他无法苟同。
梵筠声却是有些迷恋地注视着这双眼睛,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在心底滋长。
他心里有点痒,将这种奇怪的**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要死了,我也会先把你的这双眼睛剖出来,放进最精美的宝盒中细细珍藏,陪我百年,千年。”
如果说,在看清这双眼睛之前,梵筠声对于自己今天所作所为的评价是“亏大了”,那么在看清这双眼睛后,他可能会短暂地主动丢失掉一部分原则,将“亏大了”划掉,默默改成“亏了,但小赚”。
如果要再进一步对这种自主抛弃原则感的行为做一个精简的、带有芙倾色彩的总结性陈词——毕竟他看过的所有话本子都是在芙倾的书架上顺走的,黄金楼的一众同僚们也只有芙倾整日醉心于画皮、媚术与情情爱爱——那就是:
他对这双眼睛一见钟情了。
这双眼睛生着他此生最爱的颜色,即便内里空无一物地望着他,他依旧感到欢欣,他直觉这是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可转念一想,这样说似乎又有点不合理。因为刚刚在梦华的时候,他并没有看见这鬼的眼睛,也依然想把他救出来。
这和眼睛无关。
他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收起刚刚那副痴迷又有点威逼利诱的变态做派,很是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黑紫色眼睛的主人眼中空无一物地看着他,淡淡答道:“戚岁安。”
这下梵筠声满足了。一切信息齐全了。
他有些憧憬地在心中补全了那句陈词,在心底默念了几遍。
很好很好,这回是合理的了——
他对这个叫戚岁安的残魂,一见钟情了。
嘿嘿,就爱狗血,就爱一见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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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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