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出生在这世上短短数年，梁蕴已经历诸多残酷。就连这生死之事，她心里也早就明白了，那时的濒死感也足够让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只是心中的怨恨久聚不散，慢慢，慢慢恢复了意识。
在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别人的灵魂时，这么多年所经历的屈辱痛苦，苟延残喘所带来的怨恨和委屈都在此刻迸发。
她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生来就是一无所有。
为什么自己生来就要当个乞丐。
为什么死后连身体都要被他人占据。
“我只是去采个药，怎么就死了呢...”
那稚嫩音色充斥着悲凉与不甘，这样下去她只会加深执念，难入轮回，魂魄分散，下一世沦入畜生道或轮回为人做个傻子，都不是好事。
“看样子，你也不知自己何时中了毒。”
这下楚霁也证实了自己部分猜想。若叫这毒发作直至死亡，以梁蕴这个年岁的孩子只要不会半个时辰便会毒发而亡。可梁蕴进入山林也不过片刻，却在摘药时毒发。她未曾接触过魔修，却是魔毒爆发而亡。那足以说明导致她中毒之物并不在森林当中，也并非那驻守在深处的魔修所为。
便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说...有人给我下毒？”
将自己这些猜想告诉了梁蕴，这个七岁的孩子虽年幼，可心智却近乎常人的成熟，迅速冷静下来了不说，还很快察觉到问题所在。
她本就死得不明不白，心中徒生怨气是理所当然。只是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对着楚霁说出了疑问：“我只是个乞丐，为何要害我？
“是啊，我也想知晓，”楚霁面色有些许严肃，这是魔族所用之毒不假，也就说明用毒之人是魔修。但距离银杏村附近驻守的皆是她手下的魔修，她也从未下过潜入指令。
梁蕴活动之处皆在银杏村内，那这魔修究竟是谁手底下的人？
楚霁心中有了个人选，却没有证据，不敢立下断定。
“你再仔细回想，那日你都接触过何人？”由于她几乎看到的都是不算特别完整的碎片，所以这些细节去问本人还是最好不过了。
“......”
梁蕴沉默着想了许久，这才回答：“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云姐姐她们来了以后连那些乞丐都不欺负我了，那日我只见过云姐姐她们，别人就再没有了。”
根据梁蕴的阐述，楚霁眼前也浮现出五个人的轮廓，三男两女，正是浮生门派去驻守银杏村的弟子。
锁定了人选，楚霁决定等自己伤势养好了再做打算。不过叫她心里惊诧的还是这五人之中若有魔修，便是魔宫当中已有人潜入了浮生门。而做到此事的魔君，也定与她被修士围剿脱不了干系。
否则为何那日，数名元婴期修士放着诸多营地魔君不选，却在她进入深林的第二日便齐同直闯来取她性命。
“我可以为你报仇，不过这些日你且消停些。”
梁蕴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嘟囔应道：“我知道了...”
“.......”
过了许久，那声音再未响起。楚霁已进入修炼试着用灵气去打通运转一周天，而后却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补充道：“并非叫你闭嘴，而是别再像方才那般哭哭啼啼。”
“...我不哭，但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话音刚落，梁蕴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楚霁：“你说。”
“你说要帮我报仇，是因为用了我的身体所以给予的报酬吗？”常年流落乞讨，梁蕴深刻地明白这世上没有一顿白来的饭，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同情和怜惜。就连云姐姐和其他人也是如此，起初也是因为想要打探消息，才会从年幼的自己入手。所以自然而然地，楚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帮自己报仇。
“虽然并非我所愿，但当时只有你的尸首离我最近。若说这是报酬，也可以这样认为。”人死后，魂身一分为二，魂魄再入轮回，身躯回归大地不复存在。说白了，身体只是个躯壳罢了，只要魂魄离开，迎接的便是**溃烂。不过这孩子所经历的一切与遭遇，总是让她能回想起一些事来。
她必须将此事查清楚。当然，其中也有因为梁蕴而产生的一些私心。作为魔君，杀伐决断，却因这渺小微弱的灵魂而产生的怜悯同情，她在同情梁蕴，也是在怜悯曾经的自己。
“是这样吗…”梁蕴口中呢喃着，“原来我也是有用的，我不是一个废物。”
“其实我知道的，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每天都很饿很冷，或许等不到冬天，我就会饿死，被打死...”
“姐姐，你是个好人，用了我的身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自己。”
听后，过了一会儿楚霁才沉吟道：“我并不是你口中的好人。”杀过许多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去杀人。楚霁手上沾满了正道修士的鲜血，也曾因为内斗取过诸多同族之人的性命。所以自认自己担不起梁蕴所说的这二字。
“我自幼没有父母，也没人愿意理我，你能耐心同我说话，就是我心里的好人。”梁蕴缓缓说着：“更何况姐姐你能死而复生，绝对是很厉害很强大的修士，应该也能很轻易把我这一缕冤魂抹灭消除吧，可是你却没这么做。”
言罢，不知打哪儿来的一阵风，将楚霁面前的那盏油灯吹灭，她阖着双眸，鼻间溢出冷哼，不假思索道：“本座还没有到让你一个小娃娃来随意揣测的地步。”
“本座？”那声音有些许惊诧，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道：“我从前在仙传话本上看到过这个词，姐姐你是仙人还是君王？你果然很厉害！”
此时的梁蕴如同一个出世后刚睁眼的小猫，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同她讲这么多话了，这时，语气中才添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孩童应有的纯真无邪。
“.......”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楚霁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随即淡淡道：“我是魔君，大约就是那话本中杀人无数，最该死，最极恶之人。”
“你所种的蛊毒是魔族所有，而我便是魔君。如此，你可还会妄言好人二字？”
“嗯...”闻言，梁蕴停顿了一会儿，陷入了纠结思索当中，“村里有个阿爷，后来有家住在河边的遭水淹了，他便扛着铁锹斧头去为那家人修缮房屋，分文不取。大家都说他有求必应，人善和蔼，是少见的大好人。可有次夜里实在太冷了，又刚下过雨。我就蜷缩在那阿爷屋后睡了一宿。清早起便被泼了一盆恭水给惊醒，阿爷骂我是'讨饭鬼，扫帚星'又打又骂。我连滚带爬地才跑了出来。”
“所以，人之善恶又该如何区分呢？村子里的人都说那阿爷是大善人，可我不那样觉得...还是因为我是个连看门狗都不如乞丐，所以阿爷才打我骂我。”
楚霁思绪一僵，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心中却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开口。
“姐姐，你也杀过许多人吗？原来老爷还活着的时候，说魔族都是滥杀无辜，心如蛇蝎之人。”
“正邪之争，与黎民百姓无关。”楚霁抬起眼，透过窗檐正好能看到那挂在天边的月亮，语气平淡无味，却兀自平添了几分落寞无奈，“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罢了，不足为患。”
“那你手下所有的人都会听你的话吗？”梁蕴又问。
“......”
“魔族现今分作十二宫，而我则是十三宫的魔君，手下掌管魔修算不得多，却也不是个个都听话。”楚霁如实回答。虽说现今魔族不胜从前，十二宫魔君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位魔君在世。可她是新魔君上位，还是跳脱出十二宫的魔君，别说如今魔族当中有人看她不顺眼。甚至她手下的人也对她多有不满，不服。
“别人都说魔族该死，他们会把所到之处都变为地狱，话本里也是这样写的。姐姐你是魔君，也是我第一个见过的魔修，但却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梁蕴年龄虽小，却已经懂了许多事，就如她知道，正邪之战，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会首先遭难。这是无可奈何，也无法避免之事。若在没知晓楚霁的身份之前，她的确能难笃定的去说她是好人，可在知晓后，梁蕴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善恶、好坏之分，以她现在的认知还无法清晰地去界定。但是她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所以也并非所有魔修都是草菅人命的坏人。正如她在银杏村所经历的，他们虽为人，却对弱小，毫无反抗之力的她拳脚相向，谩骂侮辱。而那真正象征着恶的魔君楚霁，却愿意听她说一句又一句的话。
至少在梁蕴的心里，楚霁是她心目中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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