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自海花岛驶往东土大陆的船只并不规律。短则十来天一班,间隔久的时候,甚至有一个多月才能有一班。这些船只多是客货两运的商船,客舱并不多,所以船票价格不菲。

苏长生往码头上去过几次,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地是:最近东向的船只,最快也要半个月后。无奈,他只得继续在海花岛盘桓。

隔三差五地,他便往青青茶舍去吃茶。每次,他只要一壶青茶,茶点却点了不少。不见他动几下筷子,剩下的便打包拎走。

铁花区的小孩子们有口福了!

在明珠岛那夜,苏长生从衣身的装备打扮上认出了她是西陆来的魔法师。而今再见,便多了几分不动声色地观察。

他有些好奇,这个明明会魔法的姑娘,怎地会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又或者,她是以此为伪装?那么,她是否另有图谋?

苏长生见识过最阴暗龌龊的人心,难免有此猜度。

这世上,依仗术法为非作歹之徒不在少数。若给苏长生见到,总免不了给予轻重不一的惩戒。

他望了一眼茶舍中衣身忙碌的身影,眸底掠过一丝冷意。

一班驶往东土大陆的大船停泊在海花岛码头。

数日后,大船拉起长帆,在水手的吆喝声中,翻卷着雪样海浪缓缓离港。而苏长生在青青茶舍里,听着遥远的启航号角,淡定地轻轻抿了口茶水。

衣身越来越喜欢这位苏道长了!

不单单是因着他出手阔绰,也不仅因为他相貌清雅养眼,而最合衣身心意的,是他竟是她的同好者——茫茫人海中,能遇到一个同样喜爱梳打饼干的人,委实太不容易啦!

青青茶舍的茶点时有十多样,时有更新。苏长生每次来吃茶时,上桌的茶点总有变化,却次次必点梳打饼干。

他吃梳打饼干的姿态很优雅,小块入口,闭唇慢嚼,绝不会如其他人那样碎屑横飞,大失仪态。衣身得闲的时候,便会应邀坐在一旁,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也拈起一块饼干送入口中。

苏道长是个大方人,并不计较衣身的失礼。有时候,他甚至会多点一份梳打饼干,邀请衣身共享之。

这样的客人,怎不招人喜欢呢?

吃吃喝喝的同时,总要扯点闲话。既是闲话,那就没有边际了,想起什么说什么。

苏道长说,东土大陆的人多喜欢吃松软的点心,馅儿的花样也多,做法各异。其中,有种“翻毛”点心,带馅儿的,点心皮层层叠叠,吹口气,点心皮纤薄如翻毛,奇巧得很。不过这种点心,吃法讲究极了,一不小心,就会失了体面。

衣身只觉得大长见识,颇为心驰神往。

苏道长又说,这梳打饼干好吃是好吃,可吃多了未免单调,何不多试试花样?衣身从善如流,便尝试着各种搭配——在饼干上撒芝麻屑、香菜叶,或者萝卜丝,在面粉里和入茶水,把酱干子斩作细粒嵌在饼胚上。。。。。。虽则有些尝试难以下咽,可的的确确也试出了很不错的搭配。

不仅如此,衣身还试着在两块梳打饼干之间夹上各种馅心儿,酸甜苦辣咸,堪称百味大全。苏道长毫不嫌弃地都一一品尝过,表情嘛——也丰富得很。

最后,不顾苏道长的反对,衣身坚持敲定了三种口味的夹心——过油蒜粒配腐乳酱、芝麻山楂酱、韭菜花虾末酱。铁花区的居民多为做力气活儿,口味重。这三种夹心梳打饼干甫一上市,就大受欢喜。来青青茶舍喝茶的客人,都会点一份,喜得杜青青每天能多嗑两碟瓜子儿,又忙收钱忙得少嗑两碟瓜子儿。

“我记得你先前说过,是要搭船去东土大陆?”苏长生拈起半块梳打饼干,却没有放入口中。他还是偏好最简单的口味,可现今来喝茶的客人们都喜欢夹心饼干或者上面撒上芝麻盐葱花咸菜粒的,衣身只得单独为苏长生做一份光秃秃的原味墙皮饼干。

“是呀——”衣身双手撑着下巴,惆怅地叹气,“不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我才能攒够船票钱?”

“你是东土人?回家?”苏长生试探道。

衣身摇摇头,“不是。我是西陆人,去东土是想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苏长生心下暗暗吃惊——西陆距离东土千万里之遥,除了碎金宫的天水鲸云轮,人世间并无直达的船舶。这姑娘是花费了多久时间多少精力从遥远的西陆来到这里?

“唉——”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衣身就愁得不行,小声抱怨道:“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可听说船票又涨价了。照这个涨法儿,我啥时候才能攒够钱啊?”她一根根掰着手指算计,“除了船票钱,我还得攒买吃食饮水的钱。船上的东西太贵,我得自己带够吃喝。。。。。”她越算越沮丧,算到后来,索性张开双臂趴在桌子上,嘤嘤装哭:“呜呜呜,我可太难啦!”

苏长生眉头略扬,一抹极浅的笑意浮上眼角。

他很想问一句:你既觉得如此之难,又何必呢?以你的术法,并无需这般啊!

如果说,先前时候,苏长生对衣身抱有警惕、猜疑,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旦发现她有任何不轨举动就施以何种惩戒。而今,他的态度则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老实说,如衣身这般身怀术法却还肯规规矩矩的人,还真不多见!

扪心自问,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无论是修真还是修仙,修出一定修为,便自然而然地修得神通。既有神通,便是先前再低调内敛的人,也会不一样了。如身怀巨宝,纵表面上掩饰得住,仿佛并不以为意,实则在内心中,未尝不自得。

有了神通,便有了无惧的胆气,便可恃仗这胆气做些凡人做不了的事。

于绝大多数正道修行者眼中,仗着神通行恶,譬如杀人夺掠、欺诈偷盗,固然不可接受;然,于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却得过且过。

这似乎已经成为默认的潜规则。

苏长生默默地想:若是我遭遇衣身此刻的困境,我当如何?一时间,他脑子中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念头,却没有一个是如衣身这般,在一家小小茶舍里,凭借着做茶点的手艺一分一毫老老实实地赚钱攒钱。

他不免困惑:究竟——衣身是个品性高洁之人?还是说,她是个傻瓜,不曾有可以仗着术法干些啥的“觉悟”?

不不不——凭借着这段时间对衣身的暗中观察,苏长生可以摸着良心说,这个爱钱爱到骨子里的姑娘与“品性高洁”绝对挨不上边儿!当然,她更不是傻瓜——人家察言观色的本事大着呢,伶俐得很!

有客人叫着要添茶。衣身一跃而起,屁颠屁颠地拎起热水壶小跑过去,捎带着又推销了两碟茶点。

路过苏长生身边,她得意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左摇右晃地比划着。苏长生看懂了——衣身的意思时,她又可以从将将卖出的茶点中获得两角多钱的提成了。

忽然,一缕愧疚涌上他心头。

苏长生并不清楚衣身是如何从明珠岛流落到这里,又是如何陷入当下的困境。然,从这近一个月的接触中,从衣身偶尔间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中,他多多少少能猜出一点。

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躲在暗处,听到了有关神秘人被一箭射杀的议论。不久,明珠岛防守没那么紧了,他借机离开。

苏长生晓得,自己能顺利离开,是借了那西陆小魔法师的光。只可惜,小魔法师死了,他还来不及道一声谢。

苏长生素来不愿欠债,而今,欠了小魔法师好大一笔人情债,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从来,苏长生都当自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因此,当他乍见青青茶舍里一副店小二打扮的衣身时,在一点点欢喜之余,更多的是不怎么让人愉快的猜测。

现如今,他发现自己先前的那些猜测都是多余的,掩埋在心底的欢喜,又伴随着愧疚涌了上来。

——明珠岛的人都说,神秘人被一箭射死了。衣身没有死,却也定然受了不轻的伤吧?她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这一年半里,她在哪里养伤?是不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劫难?而今,她如此艰难,是不是与当日之事有着莫大关联?

心底的疑问如荇草般,在苏长生心底飘来飘去,缠绕着,纠结着。

招呼了一圈客人后,衣身心满意足地又坐回到苏长生桌边。

瞅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儿,苏长生不问也能猜出来——想必今日的提成不错。

衣身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地心算,时不时地小声嘀咕一两句。

“我捎带你去东土大陆,可愿意?”一抹浅浅的笑意自苏长生眼底划过,随即飞快地敛去。

衣身专注算账,嘟囔道,“别吵我!”

苏长生顿了顿,准备再重复一遍时,却见衣身猛然抬起头,后知后觉中又带着不可置信,双眼瞪得溜溜圆,“什么?道长您刚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您是说——”

“我帮你啊!”苏长生终于忍不住了,唇角微翘。

笑意虽浅,却如寒溪下流过的浅浅春水,如薄冰旁缓缓绽放的春花,刹时看呆了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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