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只有自己有余力的时候,才能温柔对待他人。」

母亲并没有说话,即便她没开口,她紧闭的唇,在我眼里就像是在责备我,令我怯懦。

我不要,我不想被抛弃。

整个身躯发出喊叫。

脑中交错出现危险信号的现象,我想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隔天起,我不再到外面玩。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候母亲下工回家。即便觉得痒,也忍着不去搔抓。一心想着尽力省去照护的手续。

母亲对我的改变感到不可思议,但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她很快便不再介怀。我反而觉得母亲变得比以前温柔。虽然可能仅是我的错觉,那也无所谓。当时对我来说,比起不能到外面玩,失去母亲的爱是更加恐怖的事情。

我才不过七岁,便已成了囚犯。

被名为绷带的锁链箝制住,终日等待著名为母爱的餐点送至眼前的愚昧囚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绑好了。”

母亲整理好蝴蝶结,把小镜子递到我眼前。脸上缠着绷带的瘦弱少女的身影映照在镜面上。薄紫色的头发映衬着红色蝴蝶结。

我的身边,则有个浅茶色头发飘动的女性安稳地微笑着。

母亲从背后轻轻拥住我。

接着像摇篮般,温柔地晃动身子。

‘我可爱的艾莲。’

被母亲特有的甜美香味包围,感觉好安心。我握住母亲纤细的手腕,闭上眼。

我的母亲,爱着我的母亲。

我也同样深爱母亲。

对我来说,被母亲抛弃,跟死亡没什么两样。

因为只有母亲愿意爱我。

母亲没有笑容,我也笑不出来。母亲不爱我的话, 我便无法呼吸。好比即将溺水的人拼死抓住某物不肯放手之心绪,我紧紧攀附着母亲的爱。

毕竟这里可是贫民区。

人们为维持自己的生计而竭尽全力。而我则为了保住母亲对我的爱而竭尽全力。

“——混帐! 竟然小看我!”

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传来,宣告父亲的归来。

我与母亲吓得分开身。严格的说,是母亲唐突地远离我。

尽管母亲仍握着我的手,然而那只手的微细颤抖传达出了她很紧张的信息。

家里很小,因此从大门]到我住的房间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屋内正中央有张大桌,父亲落坐于桌边的椅子,手里的瓶子像是要敲击桌子般被摔到桌上。

我不清楚父亲的工作,只记得他总是比母亲晚回家。父亲的短发与陈旧衣物上,总是沾着像是泥土的污垢。

“亲爱的,怎么了?”

母亲询问着。

“薪水似乎又要减了。”

父亲嗫嚅着什么。我知道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母亲说话。

母亲试探似地回话。

“工会那边怎么说?”

父亲仅摇头回应。

“没用,根本谈不成。他们很清楚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吃定我们了——王八蛋! ”

回想起来又让父亲怒火中烧,他一脚将附近的桶子踹飞。

母亲握着我的手的力道突然变强。

尴尬的静默持续着。秒针卡锵、卡锵的走动声响逼屋内。

父亲深吐了一口气,游移的视线越过低着头的母亲,最后对上我的视线。

我暗自心惊,想着得说些什么才行而张开嘴。然而下一秒,父亲又一脸麻烦似地别过眼,将手中瓶子里的液体一口饮尽。

我的心底宛如压着一块大石般沉重。

每次都是这样。

父亲从不正眼看我。

父亲一直把我当作看不见的空气。

从不带着喜爱之情拥抱我,也不以责难之意叨念我。他肯定没把我当个人。我甚至觉得,父亲很努力地想对我视而不见。

“爸爸是不是讨厌我?”我曾如是问过母亲。母亲一脸认真地摇头表示否定。“没那回事,父亲为了艾莲很努力工作哦。”

“那为什么爸爸都不跟我说话?”

母亲轻笑着说:“爸爸是在害羞啦。 ”

我也很想相信母亲的论点。我很想认为父亲是爱我的。于是每一次我都期望在父亲的眼神里找出对我的关心,只不过大多以失望作结。

父亲从未呼唤过我的名字。

他只喊母亲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父亲自椅子上站起身,往这头靠近。

目标并不是我,而是母亲。

父亲粗鲁地揪住母亲的手。我与母亲牵在一起的手随之分开,宛如被迫分离的恋人。

父亲将母亲拉进隔壁,也就是家里除了我房间之外唯一的独立空间,并关上门。随后响起自房内上锁的声响。

只剩我独自留在原地。

墙壁的另一侧发出砰砰磅磅的声音。响声逐步转小,最后转为讲悄悄话的声音。

这也是常见的光景。

双亲两人总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兀自谈论。

我不清楚他们俩在做什么,但感觉得出是某种男女关系之间必要的某种事情。

我曾经对着从房里走出来的母亲问道:“你们刚刚在做什么?”母亲只是一脸困扰似地笑着回应。这种时候,除了类似点心的甜香之外,还会有另一种香气自母亲的脖子飘散而出。说不定那就是专属于父亲的味道吧,我如是想。

当父母自己待在房里的时候,我只能无意义地环望四周,或是抠一抠药瓶的标签以打发时间。

彷佛像在刻意表现着:太好了, 我有了自由时间呢。

实际上是我被遗弃在这里,不过要我自己认知这个事实感觉太悲伤了。

待我开始对剔除药瓶标签感到无趣后,只好将手伸向被赶到床铺角落的旧娃娃。

那是一个金发女孩造型的人形娃娃。身穿紫色洋装、戴紫色帽子,脸上树着让人不舒服的笑容。

“找不到跟艾莲同样发色的娃娃,但是她衣服的颜色跟你的头发一样哦。”当时母亲这么说着,手将娃娃递给我。

我佯装欣喜地收下。说实在的,娃娃的发色根本无关紧要。毕竟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发色。

我的头发与父亲同为淡紫色。既然遗传,不如给我母亲的淡茶色发丝。如果我的发色跟母亲-样,说不定父亲就会愿意关注我了。

我用手爬梳着娃娃的头发。金色发丝缠得乱七八糟,手指无法顺利通过。

内心烦躁得不得了。我加重力道,试图强制梳开。娃娃无神的双眼几乎像在对着我喊话。

‘很痛耶。’

啰嗦,怎么可能会痛。你只是个玩偶。

一一真敢说,你不也跟个玩偶没两样。

我才不是玩偶呢。

如此在心里否定着,却同时忆起自己让母亲梳头的姿态。

那个任凭处置,丝毫不动弹的自己,静静等着梳子随着母亲的手臂动作,由上至下刷过我的发丝。

我是个玩偶?

——是呀。

才不是。

我一股劲儿地扯着纠结的线团。

我的眼睛才不像你的那么无神。我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各种事物,更能映照出许多景象。

——嘻嘻嘻。

头发受到拉扯,脖子转成不自然的角度,娃娃挂着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你不是只能欣赏到后巷而已吗?

我的脸瞬间转白。

我霎时扔开娃娃。它扑上墙壁,落到散在地面的衣物上。

为了隔绝所有的声音,我将毯子拉到头顶。

我讨厌一个人,独处让我无谓地想起很多事,无谓地听见各种声音。

用力闭上双眼,祈祷着母亲快快回到我身边。没有觉得冷, 身体却不住颤抖。不知不觉间,我就这样陷入睡眠之中。

回过神时,母亲正用手指抚着我的脸颊。母亲一脸虚无的表情,但在与我四目相交后,旋即露出微笑。

“你醒啦?”

我默默点头。

光是见到母亲的脸就能让我安心。

“我拿水过来喽。”

母亲说着便离开椅子,走向厨房。

这么说来,也差不多到了服药的时间。

我如是想着,望向窗外。天色未明。看来从我睡着之后,并未经过太多时间。大概是因为我一边思考着陷入睡眠,脑子仍有些转不过来。

我莫名地用眼神追寻着母亲娇小的背影。

这是为什么呢?母亲为了我而行动,我却更觉得像是为了逃离而行动。

若是逃离,又是想逃离什么呢?

我凝视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扉。应该正待在隔壁房的父亲,并未再度出现,攫住母亲的手。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水杯与药粉回来。我缓缓起身,接下母亲手里的东西。

接着,我无意识地瞄向母亲,不禁大感讶异。

我不禁屏住呼吸,像是突然察觉一个重要事实。

那一秒的母亲,美得不可置信。

不是因为五官的构造。头发杂乱,且几乎没有上妆,母亲只是无力地笑着。不过下唇因抿得过紧而泛着红晕。在我眼里,那一抹红是这间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部位。低垂的睫毛偶尔无来由地颤抖。母亲的眼神、气息、相交的手,在我眼里像是全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这个人在真实地活着。

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感受。

我吞下药粉,味道一点也不苦。因为我的胃壁早已被苦味给支配。落进胃袋底端的水化成旋绕的蛇,感觉随时都会从喉头钻出来。

“妈妈。”

为了甩开想尖叫的冲动,我唤叫母亲。

声调颤抖着。随时都有可能哭泣出声。

从母亲看来,可能像是个正在担心她的孩子。于是她执起我的手,轻轻拥住我。

我竭力地压抑自己不去注意刚刚在心中浮现的感情,因而紧紧地抓着母亲。

不让她察觉?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么想。更正确地说,是希望她装作没有发现。

即便躲在母亲的甜美香气之中,胸口涌现的黑团仍未有所消解,反而越来越深深渗入我的身体里。我试图抵抗,使劲地闭上眼皮。

初次于体内浮现的情感令我手足无措。

从我胸口诞生的某物。

那是一种名为憎恶的感情。

我满怀憎恨,怨恨让我感觉到其生命力的母亲,怨恨任意享受着我无缘碰触之父亲爱意的母亲。

我为无法掌握此等凶狠感情的出处而满心焦急。

母亲如此地温柔,如此深爱着我,我怎么能恨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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