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户挥舞着镰刀,赶在初雪落前,收回最后一些可吃的作物。只有腿肚子高的胖小子,跟在自己娘亲身后,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拽住墨绿的缨子,终于在娘亲的帮助下,从地里拔出了白胖的萝卜,自然也带出一片泥土。
余子墨就顺着传国玉玺带出的“泥土”一路追查。离开时是晚秋,回来时冬天已经过了大半,京畿错落的楼宇裹在莹白的雪中,缀着红红的灯笼,快要岁旦了。
马蹄疾行扬起了雪沫,余子墨一刻不停直抵宫苑,将所查之事一一禀报,公荀沉默良久,忽的一声凄笑,久久才道,“多亏了你起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公庆竟存了这般心思。”
牢狱门前徐徐而行的车马,绝不是余子墨家仆所乘。虽说公荀赏了余子墨万贯家财,置办几辆马车对余子墨而言简直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可他素来骑马,要那么多马车做什么,所以只差人备了一辆,以备不时之需。日常家仆要用,也都是徐管家用,可那一日去天牢送吃食的是侍从,定然不会驱车前往。
那马车虽罩着青黑棉帐,一点不打眼,比富人家的车辆少了些宽敞阔绰,可是那拉车的马匹却是上等的,蹄健肌劲,鬃毛黑亮,寻常人家谁能用这样的马拉车?何况余子墨问狱卒,那人虽是对答,却眼神飘忽,一看就没说实话,余子墨便记在心上,让周数盯着点,看有没有人去天牢探视。
几日后,周数禀报,确有人探视陈氏,偷偷给狱卒塞了银两,做得不露声色。
“车中是什么人?”
“披着斗篷看不清楚,可是马车绕了几道,最后停在四王子宅邸的后街了。”
余子墨与公荀商议一番,便亲自查办后续,顺着陈氏母族的这条线,不光查出了陈氏暗地里干得那些阴损勾当,还查出她身陷牢狱,却能借四王子公庆勾结上鞨桀族,贼心不死想直捣京畿,拉公荀下马扶公庆上位。
公荀听余子墨叙述,心中百感,除了愤恨,倒对牢中的公浚生出了些许疼惜。公荀与他母妃不算亲厚,误解重重,情如冰封,但是总是逃不脱母子血缘。可是公浚呢?陈氏拿他当什么?开疆扩土的利器,卷刃了便可弃之不顾,认可由他痛由他死,也要保住传国玉玺,再寻一棋一子扶旁人上位?这女人的野心竟比自己还要盛!枉那愚孝的男儿还想着把肉粥留给他母后。
至于公庆……
“世人都说我亲情寡薄,我还真是被世人说着了。父母姊弟,没有一个信我,没有一个可信。”
“王上。”余子墨拱手请示。
“说。”
“很多事,臣下无法还原始末,但大体能推断一二。”
余子墨的判断多数是稳准的,公荀自是要听听,“什么?”
“您戍北之时公浚确实力荐彻查贪墨税银之事,为此还领了责罚。宣诏当日,他也确实是被侍婢随从强行换了龙袍,被陈氏押上大殿。传国玉玺也未经他之手,他不曾隐匿。由此看来,他说的不想争位,只想得您庇护做个洒脱王爷,可能也并非虚言。”
公荀摩挲着指骨,静坐看向余子墨。谁人可信?余子墨不是正在告诉他,那个天牢里的弟弟或许是可信之人吗?过往种种公荀不是不记得……摔伤大腿,只有公浚惦记他痛不痛,散课之时他尚未起身,公浚便立在一旁架起他的手臂唤着“王兄,小心”;校场比武,拿着凉茶递过手帕真心实意道贺他拔得头筹的也只有公浚……谁人可信,公荀或许是知道的,只是蒙尘眯眼,看不清了。
公荀垂首盯着砚台出了会儿神,末了淡淡道,“我乏了,你先回去歇吧。今日朝宴你未赶上,明日岁旦晚宴,你来如何?”
余子墨拱手,“呈主子不弃。可岁旦晚宴是家宴,子墨出席不妥。”
“家宴?”公荀琢磨着这两字,哼笑出声,“‘家人’二字何其珍贵啊!”
“是啊,子墨最为感触,如今尚无家人。”
公荀一顿,忽得挑起眼尾看向余子墨,“子墨,我给你添个弟弟怎么样?”
余子墨怔愣,白板脸上显现少有的疑惑。
“谋逆重罪,即便施恩也该终身圈禁,不然我这上奏的折子要堆出一人高,公浚逃不脱这命。可余子俊,身为暗卫统领余大人的胞弟,有粮有饷,有屋有房,得王上垂青,许个空头闲职,也能做个潇洒子弟。你说对吗?”余子墨尚未回答,公荀便继续着,像是自言自语,“你想想,也容我想想。”
转早,余府。
小厮看见马厩里的破风正闲散的咀嚼着干草,才知道他家大人昨天夜里回了宅。于是立马去禀报管家,徐管家惊得差点从床铺上摔下来,赶紧让人备了早膳等着余子墨起来食用。
“大人,清粥小菜不知合不合您口味。”徐管家虽面色如常,心里却慎得很,自家主人半夜归来,他竟然睡到天明。
余子墨对吃食不挑,早前行走办事,热饭都吃不上,干粮就水便是一顿。不过他五感俱灵,夹了一口素白菜丝,便尝出偏甜的口感。
“换厨子了?”
“回、回大人,刘主厨母亲年岁已高,今日岁旦他早早告了假,想回去陪陪老母,您不在,小人便做主让他休沐了,这饭菜是陈厨娘做的。”
余子墨自小无依,对岁旦的认识,便是大街上张灯结彩和别人家的热闹,后来跟在公荀身边,多数时候都是守在宴厅外等公荀离席,入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上几句便都困倦的睡着。再后来,他独行办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忘记了日子,直到客栈的店家吃惊的看着来投宿的旅人,余子墨才反应过来,岁旦了,人们都归家了。
“要守岁的?”余子墨不很确定。
“是,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先是未迎主归,又是自作主张给人休沐,徐管家觉着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谁想余子墨抬手喝光了碗中的粥,拿起巾帕捺了捺嘴,开口道,“给大伙放假,三五天随你定,想回家团聚跟你报备一声便可,若是有不回家的,你就张罗一桌宴席,大家一起守岁热闹热闹也好。去账房多支些银子,给大家封个红包,多少我没概念,你定就行。再者我在御前行走,出入时候不定,徐管家让大家正常作息便好,我没那么些繁杂的讲究。”
“是!大人!”管家喜形于色,看来余子墨大人并未把昨夜的事情放在心上,估计是听他刚才吩咐仆人以后要及时告知大人归家之事,特意给他解宽心,这位主上看着冰冷,却是个体己下人的主子。
“那,大人,您晚上可有特别想吃的?”
“不用管我,今日不在府上。”
“是。”
京畿商铺林立,小门小户谢客迎年,可是大酒楼还有几家开着的,掌柜打算过了中午饭口放挂鞭炮再关张,算是给年终岁尾添个彩头,可中街把头那家却直到晚上才合上门板,因为一早就收了金银,来人定了上好的酒席,晚上往大狱送的。
店家掂量着手中份额足足的钱袋,一脸无奈,“客官,那地方可不是小的想送就能送去的!”
“无妨,你说余子墨让你送的,狱卒自然让你进。”说完,余子墨便牵着破风走了。
果真,一听“余子墨”三个字,守门的狱卒竟然亲自带着店小二进去了,“哥几个,来来,余大人赏了上好的宴席啊!”
店小二诚惶诚恐,在刑具陈列的天牢,摆好了盘盘盏盏,战战兢兢的退了出来,若不是出门就遇见提着食盒的余大人塞了他一个红包,跟他说了声“有劳”,店小二怕是守岁的时候都要被那天牢里的晦暗光线吓得魂不附体。
“子墨兄,你回来了!”公浚刚端起饭碗,筷子还没碰到米饭,就看余子墨拿着牢房钥匙立在门口。
狱卒得余子墨“关怀”,不光有上等的酒席,还多了一份岁旦的赏钱,这会儿正推杯换盏行着酒令。既然余大人说不用带路,他们自然就继续喝酒划拳,何况余子墨都来了多少次了怎么会不认得路。
一月不见,公浚虽依旧瘦弱青白,但相比当初受刑之时,已经多了许多肉,至少双颊不再塌陷,眼眶也微微隆起,让一双眼睛大的恰到好处,不再恐怖的几乎占据半张脸。虽依旧是囚服棉衣,可再也不是血迹斑斑,而是干净平整,就像公浚的头发,利索的束在头顶,早不是蓬头垢面的样子。
“嗯,回来了。”
余子墨不太适应,没有人因为他的归来表现出这样的欣喜,就连昨夜自家府上的侍从看见余子墨进门也只是惊愕的问,“大、大人,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余子墨开门,把食盒放在桌上。自打割肉之事,公浚便被调了囚房,是余子墨吩咐也是公荀默许,单单在天牢内给公浚开了个单间,有桌有椅有床。不仅如此,知道公浚爱干净,余子墨还让人日日给他清水,任他清洗,怕他无趣,差家仆给公浚送来了笔墨纸砚。
所以余子墨不在的这一个月,公浚的日子也不难过,就是少了说话的人,还得时不时听听难听的话,遭遭白眼。不过狱卒也只停留在言语和态度的攻击上,其他并无苛待,毕竟余府家仆时不时的来探视,若真是让那位冷面阎王知道他们为难牢房里的这位大爷,指不定谁又被一脚踢飞,在床上躺上三五个月。
“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家里要等你开席呢吧。”
“一人为家无人等的,岁旦,我来看看你。”
公浚病白无光的脸上,竟能扬起那么灿烂的笑意,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慌忙的收着摊在一旁的笔墨,一方小桌吃饭读书写字都在上面,两个人有些拥挤了。
公浚把东西归置好放在床头,余子墨已经将四样小菜码放好,抻出筷子等公浚来接。公浚接过筷子高兴的说,“吃饭!”一屁股坐在凳上,抬手给余子墨夹了一块牛肉,两人均是一愣。
在怔愣中,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然后便不可停滞的笑了好久,末了还是公浚忍着笑意自嘲道,“你看我这记性!”
牢房只有一个凳子,余子墨就站在饭桌旁,看着公浚眼中带笑的给自己夹了第一筷子菜,而后者直到将色泽红润的牛肉落在米饭上,才发现余子墨在自己面前木成了一堵墙。两人不约而同的忽略了共箸饭食的熟稔,倒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无座这事上,也懒得叫狱卒,合力把桌子搬到床边,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凳上,举杯恭祝岁旦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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