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陆小川从没忘记过楼依然的生日。
大一上学期的12月27日,楼依然走进教室坐下后,男生们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向她、递上礼物,然后或羞涩、或张扬地留下一句,“生日快乐”。
那天,陆小川混在人群里,随手丢来一只JellyCat的卡皮巴拉玩偶,玩偶脖子上还套着一只小巧的针织肚兜。
他的礼物没有用心包装,说“生日快乐”时声音也很低,以至于楼依然误认为他是在哪个暗恋她的男生的唆使下、才被迫献上祝福的。
后来她才得知,早在她生日的前一周,陆小川就在班上放出了这条消息,还立下豪言,要为楼依然准备一件独一无二的生日礼物。
由此,新闻二班的男生展开了一场雄竞。
如今看来,所谓的“独一无二”指的应该不是卡皮巴拉,而是它脖子上的那条针织肚兜。
即便陆小川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生日那天,狂涌而至的异性同学、以及部分女生朝她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还是让楼依然觉得十分难堪。
于是,在之后的一年里,为了避免相同的情景再度发生,楼依然会固定坐在靠近教室后门的位子上,且在之后每年的生日当天故意迟到。
楼依然的计划成功了。
生日那天走进教室时,她桌上早已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礼品盒,老师很快开讲,楼依然借此回避了其他同学的视线,低调地过完了接下来三年的生日。
但陆小川送礼物时从不署名,以至于楼依然必须采用排除法,才能知道那份礼物是他送的。
大二那年,陆小川送了她一本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
楼依然很喜欢那本书,因此长久珍藏在书架上。
大三,陆小川送给她一只别致的万花筒。
楼依然放到床边,无聊时经常把玩。
大四,或许是打零工赚了不少钱,陆小川舍下血本送了她一副酒红色的蓝牙耳机,外形别致、音质出色。
直到两年前到Z市参加校友会,楼依然都一直和那副耳机形影不离,掉漆了都舍不得扔。
大学四年间,或许是明白自己与楼依然有缘无份,不少男生逐渐放弃了在生日当天为她准备礼物。
只有陆小川的礼物,每年都不曾中断。
在那之前,楼依然有很多年没过过生日。
童年时代由父亲带来的生日惊喜,已在后续作为实验体的痛苦中彻底粉碎。
对生日的期待似乎成了一种诅咒,只会让她因为不复存在的父女时光倍感伤怀。
但由于陆小川的出现,以及他那些精心准备的、总能合她心意的礼物,不知不觉中,楼依然又重新燃起了对生日的期待。
进入避难所的第一年,楼依然推掉所长的酒局,在C区附近晃悠了一整个下午。
她担心陆小川想送礼物却找不到她,到了去年,也是一样。
但陆小川和他的礼物始终都没再出现。
那时,楼依然便明白,自己已成为陆小川生命中的过客。
到了今年,说没有期待是假的。
甚至,当陆小川主动提出要送她回家时,楼依然的心情比往年的每一个生日都还要紧张。
收到生日祝福后,楼依然压住嘴角,故作漫不经心地回了句,“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
陆小川酒醒了,语气恢复了松弛。
“我没想到今天会喝到这么晚,礼物我本来打算明天再送你的,不过既然已经到了......
“你要去我家吗?”他问,“我顺便把礼物拿给你。”
楼依然佯装惊讶:“还有礼物?”
眼角弯曲得很明显。
陆小川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意思是“别演了”。
楼依然跟着陆小川上了楼,开门后毫不见外地脱掉外套倒上沙发。
陆小川在抽屉里找了一通,走过来时左手拿着一个牛油果绿色的复古磁带随身听,右手拿着一条淡黄色接线耳机。
盯着那两样东西,楼依然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旧世界的插卡式MP3太难找了,我找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选了这个。”
陆小川在楼依然身边坐下,又从茶几底下掏出几盒磁带。
“磁带现在更难找,我找到的这些,年代都很老了,你不见得喜欢听,但这款随身听是能连蓝牙的,到了黎明会,说不定他们会给你发部手机,到时候就不用费劲听磁带了。”
“我很喜欢。”
楼依然从陆小川手里夺过一盒伍佰的磁带,一脸新鲜地拆开来看。
陆小川接着道:“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走到哪儿都戴着耳机,所以才想着送这个给你,黎明会多半不会有林乐声这种黑胶大佬,你要是受了气,或是......想念大家了,就听歌解解闷。”
“那我要是想你了呢?”
楼依然看向陆小川,尾音带着轻佻,眼睛一眨不眨。
陆小川顿了顿,转眼摆出一副老干部姿态,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想我们很正常啊,我现在偶尔也会想蔡英达他们,还有......”
“不是你们。”
楼依然打断他道:“是你,陆小川,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陆小川沉默着避开了楼依然的注视,默默望向窗外。
楼依然挪腾着凑近了他。
“你不是喜欢我吗?”
她说:“那......你喜欢的人很快就要离开你了,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陆小川,你难道不难过,不希望我留下来吗?”
楼依然凑得很近。
她歪过头,正好挡住他望向窗口的视线,以至陆小川不得不正视她。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楼依然,我是喜欢你,但可能也没那么喜欢。”
陆小川说话的语气很疲惫,他眸光低垂,毫无神采,整个人看上去很沉静,也很淡漠。
楼依然突然意识到,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不再是大学时那个意气风发、奋不顾身的少年。
“可能是我也没那么年轻了吧,这些年,我发现自己不像大学时那么勇敢了,我没办法全心全意喜欢一个并不喜欢我的人,那样多少有点儿变态吧?大概率也会给别人带来压力……”
他说到这抬起头,目光轻飘掠过楼依然的眼,笑容有点儿苦涩。
“楼依然,你要走,我确实很难过,但我的世界里除了你,还有很多珍贵的东西。”
陆小川顿了顿,眼底的落寞逐渐隐去。
“你知道吗?刚刚在天台,林乐声和我们说他准备向尧子悦求婚……
“你也知道,避难所连婚姻法都没有,就算悦姐答应了他俩也没法领证,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好开心,甚至都有点儿想哭……”
陆小川尾音发颤,楼依然也跟着有些鼻酸。
过往逼着她学会了冷漠。只要她想,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抽离人群,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机器人。
但和陆小川在一起时,她时常会觉得,和他人建立联结是件美好的事。
“音乐、烤肉、婚姻......”
陆小川继续说:“在C区那两年,我从没想象过这些,那时候我觉得人类又退回到了农耕时代,弱肉强食,我有时甚至期待着世界早点毁灭......
“可就是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愿意费心筹备一场求婚仪式,楼依然,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柔软、带着小心翼翼的乐观。
楼依然靠上沙发,浅笑着看他,问:“所以你开始喜欢这个世界了?”
“没有。”陆小川叹出一口长气。
“我喜欢这个世界的时刻,不过是那些……发现它和旧世界很像的时刻。”
他眼里的神采逐渐消失了,整个人又变得无精打采。
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说出了那句话。
“我只是觉得,就像你说的,我不能永远陷在对旧世界的怀念里……也是时候,该向前走了。”
楼依然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陆小川所谓的“向前走”,显然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不只是要告别旧世界,也是要告别这段漫长的“单相思”。
至少,在楼依然密不透风的防守之下,这段关系在他看来也只能是单向的。
楼依然说不上难过。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上下级,她都该支持陆小川的决定。
她一直都很擅长放下,现在陆小川想要告别,她也总算能卸下负担,不必再对他感到亏欠。
她可以毫无牵挂地往前走了。
世界突然变得开阔,但空气也变得稀薄了。
像浅水鱼突然坠入深海,没有陆小川的注视,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游得很好。
但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准确的说,是两个物种,就算相爱也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那种。
如果在她离开之后,陆小川可以忘掉她、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他一定可以活得比大多数人都精彩、都幸福。
他也值得那样的人生。
楼依然抱起手边的靠枕,将脸遮了起来。
她不知该怎么回应陆小川的话,只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想走。
她逼着自己发誓,从今往后她会和陆小川保持距离,放他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但今晚,就当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她还是想在充满陆小川气味的房间里待得更久一些。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今晚想在这儿睡。”
楼依然的声音透过靠枕传了过来,闷闷的,像潮湿的海风。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担心情绪被察觉。
“唉......”
她故作无奈地哀叹了声:“......实在懒得走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楼依然听得到陆小川用指尖敲打沙发的声响。
她忐忑地等着,直到陆小川轻声说“好”。
他从卧室里为她拿来了一条毯子,又把自己床边的暖炉挪了过来,然后关上卧室的门,睡觉去了。
他甚至连晚安都没和她说。
盯着暖炉上橘红色的、蜂窝一般密集的小孔,楼依然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
她实在睡不着,只能将茶几上的书拿过来看。
那本书叫《吉檀迦利》,扉页上写着尧子悦的名字,看来是她借给陆小川的。
尧子悦读书时有做笔记的习惯,遇到喜欢的句子会用圆珠笔在下面画上波浪线。
在那些圈划出来的句子中间,楼依然找到一段用铅笔标注的段落。
她看向茶几上的那只铅笔,意识到这句话是陆小川阅读时标的,于是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那是整本诗集中的第32首诗。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办法拉住我。
你不一样,你的爱比他们伟大得多。
你让我自由。」
......
一颗晶莹的泪水落在那条虔诚的、用铅笔画下的长线上。
难过如潮水,狂涌着将她吞没。
楼依然知道,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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