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顾晚征是在十四岁那年的秋天。
中央军校是四年学制，十四岁入学，十八岁成年就可以进入中央军工作，而且有很不错的职位和待遇。然而竞争也很激烈，并不是有钱有权就一定能进入中央军校，这里严守着人类最后的公平和希望。
十四岁那年秋天，我成为了一千二百个幸运儿之一，怀着改变自己和人类命运的伟大理想踏进中央军校的大门。
来报到的新生很多，我当时只有将将一米七，挤在人堆里几乎喘不过气来，也根本看不见前面登记的桌子。突然有人从我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新生吧？跟我过来。”
他的手干燥温暖，声音很温柔。我当时愣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一个个子挺高的男生站在我身后，对我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谢谢学长。”我差点看呆了，反应过来以后又有点不好意思，连道谢的声音都小到有些听不清。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我的行李。
“王元朝，这有个新生，你帮忙登记一下。”他带着我走到一个空着的位置前面，坐在那里玩手机的男生抬起头来，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哎哟，谁家新生还要老顾亲自去接啊？”
“没谁，就一普通新生，刚挤在外面进不来，我就给带过来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淡淡的，我站在旁边，有些窘迫。
“是吗？这小子看着个子有点小，挤不过那群莽夫很正常。”王元朝收了手机坐起来，拿出登记用的表格递给我，“估计是什么项目特招进来的。哎，你这样以后肯定被人欺负，要不要跟着哥哥混？谁敢欺负你哥哥帮你揍他。”
“王元朝，少说两句废话。”他说，半俯下身来看我写表格，“孟烛南？你名字很好听，有什么寓意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慌慌张张地回答，差点写错了字。名字是我父亲起的，然而他在我出生以前就去世了，我也无从得知他给我取的名字有什么意义。这些话，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刚刚认识、以后有可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
他点点头，没有再询问我，安静地等我写完了表格。
“哎老顾，你替我守着会儿啊，我送他到宿舍。”王元朝收了表格站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把王元朝按了回去：“我去。”
他送我到宿舍，里面还一个人都没有。我把东西安置好，又跟他道谢：“谢谢学长，麻烦你了。”
“顾晚征。”他对我笑了一下，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但要我直接叫名字还是太难为我了，我权衡了一下：“…顾学长。”
“叫哥吧。”他也妥协了，“王元朝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乱说，你别听。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中央军校内，校园霸凌很严重。你是怎么录进来的？”
“信息工程……”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情报。”
这个专项，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利用各种见得光和见不得光的手段、渠道获取所需情报，并对获得情报进行筛选、鉴别、分析和处理。
这个专项说实话并不光彩，其中免不了有些出卖色相甚至□□、违反道德乃至法律的行为，所以我一开始不太想说实话。我的技巧是孟岳教给我的，最早只是希望我未来有一条谋生的出路。
顾晚征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勾起嘴角：“很厉害。我是学军事指挥的，我想以后我们能合作的地方还很多。”
任谁听了这种话都不可能不高兴，更别说说这种话的人还是顾晚征。在进校前我就对他有所耳闻，知道他是中央城顾家的嫡长子，能力出类拔萃，而且还被誉为中央军校的校草。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无论家世、颜值、实力还是性格都很顶尖的风云人物。
我也笑了笑。
“刚才我也说了，在中央军校，校园霸凌是很常见的，尤其是你们这些专项计划进来的学生，身体素质比不上普通学生，但实际待遇会好很多，群体又比较小，很容易成为目标。中央军校从来不会管这些，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小社会。想要好好学习和生活，你不仅要不断强化自己，更需要……”顾晚征继续说下去，“一个靠山。”
我还在消化他的话，听见外面走廊上传来很嘈杂的声音，似乎是两三个男生在大声说话：“听说咱们宿舍有个专项来的，瘦瘦小小的。老子最看不上这种人，肯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不敢嚣张！”
门被人撞开，三个勾肩搭背的男生走进来，看见顾晚征都很惊讶：“……顾学长好！”
顾晚征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又转过来贴着我耳朵小声说：“保护好自己，有事儿来找我，我跟王元朝都在2号楼3楼315。”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三个男生目瞪口呆，为首的那个声音颤抖地问我：“你……认识顾晚征？”
我点点头：“刚认识。”他的表情明显是不信，但是立马收住了不该说的话和不该有的心思。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顾晚征这是在帮我立威，怕我受人欺负。
跟我同寝室的三个人都是正规计划招进来的，为首那个叫赵亮。那天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几次，后来就对我殷勤得很，大概还是误会了什么。
那时候顾晚征已经四年级，确定了进路，很多时候跟着未来的领导跑东跑西地出任务，一个月都没几天待在学校里。自从进校那天我见了他一次后，整个九月都没再跟他说上话，只有一次在人群里匆匆打了个照面，他对我笑了笑。
宿舍的三个人以为我跟顾晚征有什么特殊关系而不敢造次，，但学校里其他人可没见到那个场面，自然还是会起心思。大言不惭地说，我算得上是那一届特招生里相貌出众的，吸引了不少女生，自然在男生中间就惹人红眼。
我那会儿水平不必如今，被堵了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我一头老老实实受着，一头加紧了身体素质的锻炼，就指着哪天把他们的脑袋按在水泥墙里。还没等到那一天，先等来了校庆。
那时候我跟顾晚征已经快两个月没再见过面，虽然我很想再见他一次，但估摸着日理万机的顾家大少爷该不记得我这个一面之缘的小学弟了。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想再见他一次的心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顾晚征作为四年级的优秀学生代表，校庆当然是要回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后台。我跟着队伍走进礼堂的时候，就听见他在背后喊我一声：“烛南。”在我身边的同学都惊惧地回头看他一眼，加快了脚步离开。我乖乖跑到他面前：“顾哥。”
我根本没想起来脸上还带着伤这回事，而顾晚征则不可能观察不到，所以我在他面前站定时就看见他皱起眉毛：“还是被人欺负了？不是让你去找王元朝吗？”
我心里暗道不好，这么几次见到顾晚征不是面无表情就是温柔的微笑，什么时候见他皱过眉毛？我讪讪一笑，企图糊弄过去：“我这不是怕你们都忙吗，打扰到王哥也不太好。”毕竟对于王元朝来说，毕业肯定不像顾晚征这么容易。
顾晚征不说信还是不信，盯着我好半天的时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去找过王元朝的话，就会知道他比你还闲。”
我当然没有去找过王元朝。不知道怎的，如果顾晚征在的话我或许还会更有兴趣去他们的寝室寻求帮助，但顾晚征不在，这个行为就似乎失去了意义，尽管我知道王元朝也对我很好。
顾晚征的眉毛舒展开来，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我于是大着胆子提出要求：“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可以吗？”顾晚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我很长时间，似乎真的在很认真地思索我的提议。半晌，他的手机响起来。
顾晚征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接听，挂断了电话放回口袋里。不过他的语速加快了，表面上还是很冷静的样子：“当然可以，不过换一种方式让他们对你心服口服吧。眼下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他们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出了大事就不好办了。可以吗？”
我当然不可能拒绝他。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有个人真的在乎你，怕你受伤、怕你难过……当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自己的分量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于是也舍不得让自己受了委屈——主要是舍不得让他担心。
“好。”我说，“谢谢顾哥。”
“别着急。”顾晚征很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很优秀，总有一天你会证明这一点的。到那个时候，就不需要我来多此一举了。”
不，他永远不会明白吧，对我的关心是不存在多此一举的。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是顾家的大少爷，他需要关心的事太多了，绝不是我。
我不知道顾晚征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后来那些人再见到我的时候总是绕道而行。再后来，等我终于作为优秀毕业生站在顾晚征曾经站立的地方，只有我和他明白这条路走过来太不容易。但是因为他的存在，那四年又变得活泛而生动。
有些事，十年过去了，从来没人知道，必须要讲出来。
顾长明看着我。他身上流的，不是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血，但我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很像顾晚征。他们两个都喜欢像这样看着我，都会安静地坐着听完我说的所有话，不知道是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是上天注定。
我终于可以承认，我真的很想他。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每一个细节都在近来这几个月越发清晰。我知道我在害怕，我怕有一天连我也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我们曾经怎样地相爱过，我才二十五岁。
“好了，今天的故事时间到此为止。”我站起来，天边已经开始发白了，“快回去休息，今天晚上又要上路了。”
“睡不着的人又不是我。”顾长明说着站起来，“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他从来没跟我们一起睡过，他比任何同年龄段的孩子都要更独立。但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所以我说：“可以。”
新纪22年11月8日
孟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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