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婕没有去追问那些血渍的来源,她坐在浴缸边沿上,拿着花洒,动作轻柔地洗涤着这个瓷偶般的女孩。浴室里雾气蒸腾,晶莹透亮的水珠挂在瓷砖墙上,缓缓地滑落,在墙上拖出一条条长长的水痕,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一向能说会道的她在面对浴缸里的郑思楠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水雾缭绕的空气里只剩下回荡的水流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孩身上的污秽已被洗去大半,就在这时,她忽然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把头埋下,用双臂遮挡住自己的脸。
一片微妙的沉寂中,思楠忽然开始颤抖,发梢也在水中飘摇,她小小的身子缩起来后显得更为袖珍,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向邱婕,那滴溜溜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
“邱老师,我好冷。”
“冷?是水温太低了吗,要不要我再放些热水?”
郑思楠摇了摇头,对邱婕投去求救般的目光。
“老师,你能抱抱我吗?”
虽然邱婕对这个十三岁女孩求抱抱的行为有些疑惑,但她并没有拒绝这个请求,开始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物,把手中的花洒放进浴缸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椭圆形的浴缸在容纳了两个人后显得有些拥挤,浴缸里的水往外面溢了出去,在一阵晃荡后平稳下来。邱婕刚在思楠身后坐定,身前的女孩就一下子转过身来,张开双臂将她一把抱住。
她也顺势拥抱住女孩,这一次她才直观地感受到这幅纸板一样的身子是多么娇小。女孩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她的身子跟着颤动,凹凸不平的疤痕摩擦在邱婕的身前,像是用摩挲带来的瘙痒向她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苦楚。
邱婕用右手轻轻拍着女孩的背,在她伸手能够触碰到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存在伤痕。怀中的女孩号啕大哭着,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神经。她们二人紧紧相拥,浴缸的水面在二人的动作下泛起一圈圈涟漪,荡漾着本不应该存在的情愫。
看着怀里这个脆弱的女孩,邱婕想起了很多很多。
为人师表——身边的人总喜欢用这个词来“绑架”自己,仿佛只要是作为老师,你就必须成为圣人一般的榜样,不能够拥有任何庸俗的、个人的倾向。
特别是在人们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后,身为家长的他们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我要向教育局举报你们学校,竟然请了这么个同性恋做老师,真是伤风败俗!”
“怪不得我家儿子现在整晚整晚都在外面和他的‘兄弟’鬼混,原来都是你教的啊!”
“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你们再不把她开除掉,我们现在就转学!”
……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平息了,尽管学校出面解释了很多,也做出了许多妥协,但那些人始终是口服心不服。只是因为自己拥有“优秀教师”这个称号,他们在权衡利弊后看似接受了自己,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暗地里,周围的人已经给邱婕打上了“怪物”的标签。
女同事惧怕她,男同事调侃她,就连平时最喜欢她的学生们,也都开始逐渐疏远她。邱婕知道,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堵透明的高墙,隔绝了自己和外界。
人类总是在不遗余力地排除异己,大大小小的团体,都无法容忍群体之中不同的那一个。这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伪装得再好,也会是个迟早要被拆穿的,彻头彻尾的异端。
可是生活还是需要继续,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容忍那些刺耳的声音,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工作中。慢慢地,她在工作中取得了越来越多的成就,可这并没有改变周围人对她的看法。
人们看向自己的目光是如此遥远,等到她发现之时,那堵高墙已经变成了孤立的塔,而自己早已被困在了高塔之中的囚笼里。
她已经独自在孤独的塔尖上生活了太久太久,但现在,一个孱弱的身影已经攀上了高塔,同为命运的囚徒,能够拯救她们的只有彼此。
此刻,她不是严肃的老师,她也不是胆小的学生,此处,只有两个久别重逢的灵魂。
水温渐渐变凉,女孩停止了啜泣,她松开了抱住邱婕的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谢谢邱老师,我感觉好多了。”她害羞地转过身子背对着邱婕,耳根烫得厉害,“我……老师,你会接纳这样的我吗?”
邱婕听出了她话里隐藏的含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当然,为什么不呢?”
思楠一下子喜出望外,但转念一想,又开始变得忧虑起来:“可是我已经不干净了,还杀了人……所有人都说我不正常,我……”
没等女孩说完,邱婕就伸出食指放在了她的嘴唇上,把那些妄自菲薄的话推了回去。
“人生来就是追求自由的,我们不应该让别人来定义,因为这会束缚住我们的内心,若心不自由,天地不过牢笼而已。”她像是在上课一样语重心长地说,“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主人,不必理会那些无能者的闲言碎语。”
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第一次有了光彩。
一重一重的回忆淡去,李重萌回过了神,她感觉手里空空的,定睛一看,只见自己的唐刀已经落入了邱婕的手里。
“把刀还给我,你不会以为卖惨就能博得我的同情吧?”
邱婕没有回应,她轻抚刀刃上流转的月光,眼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半晌,她幽幽地开口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你的姐姐不应是这样的结局——生如夏花,却未能死如秋叶。”
这句话震惊了李重萌,要知道,她可是从未将有关姐姐的事透露给外人过,这个女人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的疑惑,邱婕接着说:“你和我是如此的相似,我能感受到你的灵魂发出的共鸣——我们曾以为再也没有挽回挚爱的方法,但那只是我们的错觉,爱着的那个她还在你我身旁,不是吗?”
“你的身旁?难道说那个老人……”
“没错,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妇就是我那十三岁的学生,是我的无能才导致了她落得如此下场——在那段记忆之后,思楠杀人的事还是被发现了,由于未满十四岁,她被强制收留在青少年看守所。那时的我深深地厌恶着自己的无能,说好了要接纳她,却连把她从看守所带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于是我竭尽所能地寻找着把她救出来的办法,没日没夜地向神明祈祷,终于有一天,‘神明’回应了我,思楠竟然被释放了出来。我欣喜若狂地把她接回了我的单身公寓,可是她却有些不对劲,像是完全失去了作为少女的活力。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且很快,这个预感就得到了应验——女孩的身躯开始加速衰老,一开始我只当她不幸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可是我找遍了所有医院,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查出她的病症。
仅仅过去了一个星期,思楠就从一个妙龄的花季少女,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她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完全符合一个普通的老妇,以至于我在说出她只有十三岁这件事后,医生们普遍建议我去看看精神科。
其实我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压力过大而疯掉了,因为在女孩衰老之后,一团可怕的火焰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梦中,将我的身躯炙烤得皱缩干瘪,就和思楠老去的样子一样。
无边的恐惧蔓延开来,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要让上天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们两个。但后来我知道了,当初回应我的并不是什么‘神明’,而是超出了人类理解的某类存在,给我们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后来,我开始着重研究那些存在,终于,我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找到了伟大的「回生之火」伊倪思·瑞瑟金斯——祂能够重新赋予一切衰退之物原有的生机,祂能够实现化腐朽为神奇的奇迹!”
李重萌能够理解她的内心,但这种献祭他人来满足自己的做法,让她还是有所迟疑。
“用别人的生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姐姐不会希望我那样做的。”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相信你也不是‘圣母’,这些一个个往沼泽里去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杀妻弑子的负心汉,出卖同胞的叛徒,害人不浅的斜教头目,中饱私囊的贪官……他们嘴上说着生命没有高低贵贱,自己却把别人的生命踩在脚底,你不觉得这场献祭,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吗?”
或许是感性战胜了理性,或许是贪欲控制了大脑,李重萌加入了解封「回生之火」的行列,因为她明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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