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的湖水中,他已经有些分不清在自己皮肤上攀缘滑动的到底是水流还是那些不祥的触须了。一种朦胧的睡意随着那些冰凉的光滑物体进入到他的躯体,明明此时的境况已是危险无比,可他却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回想起过往的种种,他只觉得,死亡也并不是那么的令人无法接受了。
某种更为本源的东西告诉他,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缠绕在身上的触须所吸取,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抗拒,但灵魂的离体所带来的欢愉感令他沉沦。
恍惚之间,他看到炙热的地核在虚空之中翻涌,附着的熔岩慢慢冷却龟裂,海底热泉催生了最初的生命,伴星的撞击重塑了地表的一切……草木凋敝,风吹又起,一道道绚丽的流光在他眼前划过,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些流光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灵魂,他伸手想要去触碰,可它们却穿过了他的掌心。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再次熄灭,他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那些触须将自己拖拽玩弄。
生命来了又走,如同轻风吹过。
丁尧被拽入湖底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他关于那时的记忆就像是被凭空抹除了一样,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而在这一小片空白之后,他记得自己在那个黄衣人形裹挟下,和他一同浮上了水面。
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岸边是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植物——或者说植物、动物、原生生物的混合体——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但很明显,这儿的景象绝对不属于地球。
来不及惊叹于这奇妙的场景,湖中浮起的巨物十分强横地把他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和湖边的奇特植物一样,他也分辨不出那个巨大的,只能隐约看见的生物到底是什么。或许它不是生物,而是某种人类尚未触及的,不被理智所容忍的存在。
那个存在开口了,空气中并没有传来声波的震动,这些话语更像是跳过了鼓膜的接收转换,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你是否憎恨这个不公的世界?”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他愣了一下,他想要回答,可没等他开口,心中所想就直接传达了出去。
“悲剧既已形成,憎恨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那些挖苦你的人、欺骗你的人、把你的家人逼近绝路的人,对于他们,你真的一点恨意都没有吗?”
过去的点点滴滴从远方飘来,他看着这一幕幕回忆中,那个几乎时时刻刻都处于窘境的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就像那些嘲笑他的人一样,嘲笑着无能的自己。
“恨,我确实拥有憎恨——我恨我自己,如此的软弱无能、世人皆可欺。我就是个弱者,一个无法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的弱者。”
“哈哈哈,这简直和你父亲临死前说的话一模一样,我把他和没来得及逃走的船员全都拖下了海,你知道那些因协助你父亲救人而死的人,他们的脑袋里在最后时刻都想着些什么吗?他们全都恨透了你父亲,而你父亲还在因没能救下他们而傻傻地恨着自己。改变自己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到死也没有得到别人的原谅?”
走马灯随着充满讥笑的话语远去,老人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现实的痛苦和往昔的幻影相重叠,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埋在沙子里的下午,阳光明媚,却没人愿意将他救赎。
原来这就是自己在成为「宽容」后所遗忘的,最重要的回忆啊……他这一辈子宽恕了太多不该宽恕的人,却唯独没能宽恕自己,现在想来真是有够可笑的。
他感觉自己那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灵魂即将崩溃,「难名难述者」并没有将它摄取完,这意味着他在不久后的将来,会怀着残缺的灵魂,变成没有理智的,诡物中的一员。这样的话他也许会更加饶恕不了自己吧……但至少自己已经把讯息传递到了,这样就够了。
如此想着,丁尧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道家的无为、儒家的中庸、理学的格物,一些概念性的东西在思绪中翻涌,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反而在迅速离他远去。他隐隐觉得有谁正在将自己那破碎的灵魂修补,理智与意识渐渐回归,五感和思维慢慢清明,看来是某人进入了孔洞之中,将他从世界之外拉了回来。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的计划就……
老人艰难地想要站起身子,可他的身体就像不受大脑控制一样,没走两步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他在世界之外并不知晓时间的流逝,混乱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一切变得太迟之前阻止它。于是他一遍遍地摔倒,又一遍遍地站起来,直到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才被忙于对付源源不断的诡物潮的人们发现。
“「宽容」醒了!那个姓解的快点过来,现在的情况我可解释不清。”
听到呼唤后,解睦马上赶到了老人所在的位置,他放下那把分发给他的特制步枪,将老人扶着斜靠在一个土堆上。丁尧的思维还没有完全恢复,他急切地指着天上,嘴里低声嗫嚅着什么。
解睦把右手搭在老人的肩膀上,安抚着他的情绪和灵魂,他的目光真挚而热烈,老人从这个少年的眼里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与希望。
“丁老,请允许我长话短说——「难名难述者」已经往南边去了,歌利卡也顺利修复了屏障上的空洞,只不过我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我需要告诉您:为了恢复,歌利卡摄食了这座城市中除了被您选出来的人之外,所有人的灵魂。他在填补完漏洞之后,已经跟着缃皇一起南下了,所以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这一整座城里被转化的诡物。我们几人撑不了太久,希望您能尽快恢复状态,助我们一臂之力。”
丁尧抬头看了看夜空,多出了一片没有星光的地方,那里笼罩着一片晦暗的雾,雾中闪烁的眼睛代替了漫天晨星,遮挡了原本被破开的空洞。他并不了解「无虚之雾」,但他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存在根本不关心他们这群渺小人类的性命,这个看似平白无故帮助他们的家伙,绝对另有所图。
不远处,尖锐的爆鸣声和优美的和弦同时响起,被转化者在大地上匍匐蠕动,形成了一片黑压压的恶心浪潮,随着某种隐秘的旋律起伏涨落。「赦城」的所有幸存者,丁尧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二十四万七千五百零三人,他拿起解睦递过来的锄头,眼神变得犀利无比。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宽恕任何人了。
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的计划好歹是顺利进行着的,只不过「节制」这边,却没能将「梦主」牵引北上。
得以再度降临的「梦主」正在祂所能触及之处尽情地狂欢,肆意扭曲着所有生灵的梦境,用包裹着疯狂的海潮冲击着「乐土」。由唐沛仁所建立起来的秩序在一瞬间崩塌,用于约束民众的金属环把已经失控的人们的脑袋纷纷切下,身首异处的人群却并没有死去,原来「梦主」早已将他们变成了非人之物。
倒在地上的尸体开始长出鱼一样的鳞片,脊背的皮肤下刺出几根变长的脊椎骨,形成了可怖的鳍。他们的指间生蹼,滚落在一旁的头颅也变得无比怪异,脸上的眼睛迅速移到了头的两侧,脸颊开裂,皮肤下的腮腺也变成了原始的须状腮。
异化完成后,一颗颗头颅纷纷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一个个人形的鱼怪站了起来,它们一张一合的圆口吐出臭鱼烂虾般的腥味,脚蹼踩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啪嗒声。
这一切就这样发生在「节制」眼前,看到自己亲手打造的「乐土」毁于一旦,而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还在纠缠不清,就气不打一出来。无论自己好说歹说,那个疯女人就是不肯放开自己,可他不能放走那难得的机会溜走,只好用武力让她屈服了。
“疯婆娘,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现在放手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妾丝特缇·赛坎德没有理会他的威胁,用自己的皮鞭死死地捆住他,甚至操控着那些已经被转化成鱼怪的人来把他牢牢按住。他实在不明白,「七美德」明明分区而治,为何这个女人偏偏要缠着自己。
在下了最后通牒后,见妾丝特缇还是没有悔改的意味,唐沛仁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起浑身的肌肉,硬生生地撑开了捆绑着他的皮鞭。他把身上压着的那些鱼怪像玩具一样一只只丢掉,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身上的西装已经被撑出了一道道口子,他便索性将身上的衣物撕碎扔开,露出虬扎的肌肉。男人的皮肤下透着暴起的青筋在汗水的蒸腾下一起一伏,他像野兽一样喘着沉重的粗气,在恶狠狠地瞪了「贞洁」一眼后,双腿一蹬,朝「梦主」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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