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渔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村民必须在子时之前熄灯入睡,之后半点动静也不要再发出。不守规矩者,大多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因为火水母只会在夜半出没,它们要嘛烧了村民的院子,要嘛吃了村民。
前者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实,后者没人看到,但那些村民无一例外,都会在第二天消失。
搁往日里,这两件事只会发生一件,不会既有村民院子被烧又有村民消失不见。
最主要的是,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火水母暴动。
所以于掌芜想,这大概率就是魔头的杰作。
日头落山,庄子寂静异常,方脸男没有点灯的打算,床上的小姑娘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倒是后方的院子,灯火通明,仿若白昼,比那火水母还要耀眼。
于掌芜将凳子搬到院子里,敞开院门坐在中央等着,等着魔头找来。
方脸男眼中,于掌芜实在是个异类,他劝说无果后确定她是个疯子,于是自顾自将房门锁紧。
等待的日子漫长,好在于掌芜对时间的概念浅薄,数几颗星星就过去了。
快至子时时,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就掀起了波涛,黑黢黢的海岸线隐约有火光闪烁,火光越冒越多,倒是比天上繁星还要耀眼一些。
“好啊,今日这么早就出来送死了!”
火水母还只是在海内移动,第五望归就已经坐不住,嚷嚷着往前跑。
眼看着人要入海了,于掌芜实在忍不了,开口喊:“欸,站住。”
……
他没听见,还撸起袖子往前跑。
没救了。
于掌芜又清了清嗓子,“给我回来!”
……没听见。
远处海面上,最前面一批的火水母已经冒头,它们凄凄厉厉地喊叫着,到了于掌芜耳朵里却莫名添了几分莫须有的委屈。
而第五望归快到海边了。
于掌芜坐在凳子上,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浅淡清冷的眼睛闭了闭,抬手引了一股细细的海水捆住第五望归,随后使些力气,将人拉到院门口。
“哎呦?我怎么在这儿?”
第五望归视线划过于掌芜,没做停留。
于掌芜难得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口挡在第五望归身前,“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第五望归挠了挠他红黑相间的头,十分睿智道:“果然有问题,我都不能接近这些火妖了!”
于掌芜:“……”
越来越多的火水母跃出海面,它们队列统一地朝着这个院子爬来,而身后那间屋门紧紧闭着,就像是里面从来没有过人。
火水母数量众多,却在距离于掌芜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后来的火水母有序地爬上前者的身体,互相交叠腾出空间。
到了最后火水母全都爬出水面,于掌芜依旧没见到魔头。
于是她转身想要回去,却听到一道凛冽似冰极岛常年不停的风雪似的声音不确定道:“于掌芜?”
于掌芜就着转身的动作顿在原地,这声音与通讯珠里那种些许戏谑调笑的声音不同,像是从三百年前的某一个时间里传来,熟悉又陌生。
“谁?于半仙在哪儿?”第五望归从地上跳起,看了眼于掌芜,再看向前方,警惕道,“你是谁?”
他视线尽处,火水母发出的火光里,浪花处,一个着黑衣的白发男子缓缓出现。
男子的黑衣在火光下明明暗暗,浪花拍过他身旁,一滴水花都不沾。
虽然是夜晚,虽然有火光映照,虽然男子一头白发,但他的脸还是白到发惨。就像是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突然从海中爬了出来,阴森诡谲,竟比这火水母还要诡异。
他双眼微弯,嘴角轻启,“我?朱招寒。”
于掌芜彻底僵在原地,连回头的动作都有些做不到。
她突然觉得很冷,比黑沙涂的穿山洞还要冷。
冷到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那个神山唯一一次漫天飞雪的日子。
朱招寒这个名字,她三百年没听过了。
“你是于掌芜?”朱招寒望着于掌芜背影。
于掌芜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麻布,她没转身,“你是……朱招寒?”
五个字,被冰封了三百年,寒凉彻骨。
朱招寒语调轻快,“如假包换!”
“你是于掌芜?”这次是第五望归问的。
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刻,像是一道诅咒。很莫名的,于掌芜不想承认,她害怕。
于是她遵循了本心,凉凉道:“不是。”
回答第五望归,也回答朱招寒。
“我就说嘛,于半仙怎么可能和你一样,穿得破破烂烂,活脱脱**凡胎的模样。”第五望归道。
……
“我管你是朱招寒还是朱招热,这些火妖怎么回事?和你什么关系?”第五望归终于想起了这一茬,义愤填膺又正义十足地跑向朱招寒。
朱招寒只是轻笑一声,抬手正了正自己的金色发冠,理顺露在胸前的几缕发丝。
“啊!”
一道重重的闷响,第五望归爬在距离火水母毫厘之间的沙滩上痛苦哀嚎。
“谁放的石头?!”
没人回答他。
朱招寒笑得眼睛弯弯,盯着于掌芜的背影道:“姑娘为何不转过身来?”
“到底是谁啊!”第五望归将那块石头扔到了火水母堆里,火水母略愤怒地移开一条道,以便躲开石头。
或许是火水母的温度,朱招寒的声音没有刚出现时的冷冽,倒带了一股莫名的温热。
于掌芜深吸了一口气,淡然转身。
然后看到了火光尽处,朱招寒笑意盈盈地自火水母开辟的道路处走来。
“嗯,比于掌芜好看。”朱招寒道。
于掌芜:“……”
“你说她?!”第五望归不可置信道。
“嗯,你不觉得吗?”朱招寒反问。
“她怎么能和于半仙相提并论?!她连于半仙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站在门口的于半仙:“……”
“哈哈,是吗?这位姑娘觉得呢?”朱招寒终于走过这堆火水母,略过第五望归,站在于掌芜面前。
看着就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于掌芜些许恍惚,三百年不见,她以为自己早忘了朱招寒的样貌,但人就站在面前时,又能分辨出变化来。
五官还是从前的样子,头发和脸却都不像从前,更像是回来了一只鬼。
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从前他很少会笑得这样随性又邪气。
于掌芜原本眼中氤起的水雾消散了许多,她问:“你……不认识我?”
朱招寒略显无辜:“嗯?认识啊,但你不承认。”
“&!2#**!!!”
前面火水母发出一串哀怨凄厉的吼叫,两人同时向后看去,掩住了于掌芜不知作何的表情。
第五望归骄傲满满地撤回拳头,“少爷一出马,阎王得加班。”
于掌芜:“……”
朱招寒:“……”
刚刚被揍的火水母……也很奇异。一堆火水母,被一记火焰拳烧了……
“你做什么!”于掌芜连忙抬手,要引来海水救下这些水母,却见一阵阴风吹过,它们全被掀去海中。
才得意万分的第五望归也被那风掀翻在地,栽了几个跟头才停下。
朱招寒放下抬起的手,转身回望于掌芜,“你要救它们?”
“没有。”
于掌芜撂下这句话就要回院子,却听朱招寒道:“我自糜餍城而来,你不杀我吗?”
“你不杀我吗?”
“你要杀我吗?”
三百年前,神山之上,他也这么问过,“芜芜,你要杀我吗?”
于掌芜驻足,再次问:“你不记得我吗?”
这句问话模棱两可,前言后语完全不沾边,朱招寒笑嘻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又不甚明朗的情绪,他道:“我应该记得你吗?半仙于掌芜说话这么奇怪吗?”
话到这里,于掌芜算是彻底清醒,这个人是朱招寒,但他不是从前的朱招寒。从前种种,他都不记得。
既这样,她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她暗暗手下聚灵,海水凝聚,片刻化作一把剔透晶莹的剑。海水流动不息,却只在于掌芜掌间。她抬起剑,眼中朦上狠戾,额间蓝光大盛,径直朝着朱招寒刺去。
朱招寒站在那里,不躲不避。
甚至在于掌芜向他刺去的时候主动张开双手。
那张脸自见了于掌芜,便一直都是笑着的,此刻张开的双手不像是在等死,而是在等一个拥抱。
于掌芜没有仁慈,她眼中杀意尽现,带着不屑与倨傲,将剑直直穿过朱招寒胸口。
海水化作的长剑刺穿胸膛,于掌芜甚至还觉得不够,毫不犹豫地刺穿,到了最后朱招寒胸口处只剩下于掌芜白得发灰的手和长剑剑柄。
朱招寒张开的双臂自然垂下,用一股余力轻轻环住于掌芜。他整个人失去力气,脑袋落在于掌芜肩上,用弱弱的气音道:“芜芜,我心甘情愿。”
就这一瞬间,于掌芜眉间盛极的蓝光熄灭,那把长剑也没了灵力支撑,化作一滩混合着血液的死水。
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于掌芜,她用力推开朱招寒,想要去确认一下自己杀的是不是魔头,却不料朱招寒落地的一瞬间消失不见,除了那摊血水证明他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囡囡,囡囡!!!”
于掌芜来不及细想个中缘由,就听见屋内方脸男一声声绝望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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