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大和五年阴历三月五日(西元831年阳历四月二十日),漳王李凑的亲王封号被废,降为巢县公。判决的诏书写道:“王者教先入爱,义不遗亲。岂于同气之中,可致异词之间。如或慎修不至,诖误有闻,构为厉阶,犯我邦纪,未加殛窜,尚屈彜章。漳王凑手足之亲,盘石是固,居崇宠秩,列在戚籓。顷多克顺之心,亦有尚贤之志。而满盈生患,败复是图,奸凶会同,谋议联及。污我皇化,彰于外朝,初骇予衷,再惊群听。尚以未具狱词,犹资审慎,建侯之命,姑务从宽。可降封巢县公。 ”
同时,同案被告宋申锡被贬为开州司马。开州位于后世的四川省,巢县则在后世的安徽省。两地之间在交通不太发达的唐朝算是很遥远。换言之,李凑所曾怀有迎娶宋大人之女宋缜的梦想,至此破灭。
李凑很感伤再也见不到宋申锡和宋缜父女,更悲伤要离开从小依恋的傅姆杜秋。杜秋受到了李凑的案子牵连,但朝廷不让杜秋跟李凑去巢县,而裁示杜秋恢复平民身份,赐归家乡润州(后世的江苏省镇江市)。
行前,光王太妃郑萸亲手做了几样好菜,为李凑和杜秋饯行。光王李怡很难得没有害羞廻避,也来共进晚餐。
李怡这一年虚岁已有二十二,却仍未从十六王宅的学堂毕业,还是整天和学堂的孩童们为伍,受孩童们欺负。他母亲郑萸特地提出了这一点,面向李凑,诚恳道谢:“多亏你在学堂那时候,常常护着他!自从大和二年你毕业了,后来学堂那些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有时候他回到家来,我看他身上有擦伤或淤血,看了真难过呀!”
“太妃娘娘这么操心,何不让十三叔别去学堂了?”天性善良的李凑抛开了己身被贬谪的烦恼,认真建议道:“就让侍读学士来辅导十三叔自修,选一些比较浅的教材,或者干脆用学堂的教材来自修也行啊!即使学得慢一些,倒也无妨。”
“可是,他怕开口,一对一的辅导需要对话。他还宁愿去学堂听书。”郑萸解释道。
李怡在旁听着母亲和侄子谈他,居然好像事不关己,照常傻笑着,一言不发。杜秋瞧了瞧李怡酷似他父皇李纯的倭瓜形胖脸和狭长吊梢眼,真难以置信,李纯的机敏怎会一点也没遗传给李怡?
“对了,光王已经成年了,是否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呢?“ 杜秋顺着郑萸和李凑讨论李怡的话题,随口问道。
“他的终身大事呀,只怕难办!”郑萸喟叹道:“要明媒正娶高门大户的千金,真怕人家会嫌他笨哪!想想还不如别给他娶正妃,就拜讬内官们替他挑几个宫女,来做小妾好了。我总看他还像个孩子,就一直拖延着。也许不能再拖了吧!他这么大个子,尽管一直不长脑子,身体倒是长成大男人了。”
“是呀!光王看样子,应当比他父皇生前高了。”杜秋附和道。
“他个子高是像我。”郑萸微笑道:“说来,你我个子都像北方女子,让人看不出我们俩是江南人。”
“提起江南,我马上就要回江南去了,感觉像做梦一样。”杜秋有感而发。
“你在润州,可还有亲人?“ 郑萸关切问道。
“大概没有了。”杜秋摇了摇头,据实答道:“养母失去联络很久了。算来她年岁很大了,恐怕不在了。不过,好在人不亲土亲。回去收几个女弟子,教教她们吹紫竹箫,想来倒也不会太寂寞。”
杜秋爱面子,不想在郑萸面前表现脆弱,言语才如此淡定。其实杜秋内心非常惶惑,不知形单影只回到故乡,能过什么样的生活?
再艰难的现实,也终究要面对。杜秋于暮春最后一个节气榖雨离开长安,出潼关时,惊见曾在入关时见过的同一个守关人员已变得白发苍苍!然后经由速度甚慢的水陆交通辗转东南行,一个多月后,杜秋才在夏季第二个节气小满抵达了暌违将近二十四年的润州。
夏日的润州到处芳草菲菲,却是人事全非。杜秋的养母孙六娘早已去世。杜秋只能先住进一家客栈,再慢慢找房子。
十天后,杜秋在自己最初生长的乐营附近租了一所小屋。靠近乐营能让她容易招收乐营的歌舞妓为女弟子。这时候,经过人事变迁的乐营已无人认识杜秋,杜秋就干脆一字不提自己在乐营的过去,只自称曾是宫廷教坊的乐伶,擅长吹紫竹箫,也能歌善舞,有意传授技艺。
由于乐营内部有乐师专门负责指导新人学习乐器和歌舞,乃致愿意自掏腰包到外面去上课的歌舞妓很少,杜秋能收到的女弟子也就寥寥无几。杜秋收入微薄,有时候必须拿出从前两位先帝赐给她的珠宝去典当,来贴补支出。
虽然杜秋日子过得很拮据,却不让自己沮丧,因为她时常跟李凑通信,就觉得必得从自身做起,才好鼓励李凑在巢县以乐观的态度面对类似流放的生涯。甚至,她计划尽量存钱,等到有朝一日存够了旅费,就去巢县探望她视如亲生儿子的李凑。
杜秋节俭度日,过了平淡单调的将近两年。不料到了大和七年(西元833年)仲春,竟然来了一位既陌生又亲切的访客!
这位访客是时任宣歙观察使幕僚的杜牧。他遵照宣歙观察使沈传师的指示前往扬州出差,路过润州,就来找杜秋。杜牧之所以晓得杜秋在润州,乃是因为,杜秋的三弟杜悰写信拜讬杜牧在江南有机会就去看看杜秋。原来,此时虚岁三十一的杜牧也出自于京兆杜氏,他父亲杜从郁是杜秋与杜悰之父杜式方的弟弟。简言之,杜牧是杜秋与杜悰的堂弟。杜悰早已告诉了杜牧:杜秋实为京兆杜家女儿,只因是私生女,而从未公开。
杜秋、杜悰、杜牧的祖父都是杜佑,三人的血缘还算接近,难怪杜牧也有同样秀气的鼻子,鼻头匀称而无勾,鼻翼内敛而不易露孔,简直像是属于美女的精巧鼻子,在男子脸上真是非常罕见。这是京兆杜氏家族的一大特征,也正是此一特征,让杜牧确信不会错认堂姐。
尽管杜秋天生秀丽的鼻形一如既往,她原本妩媚至极的狐狸眼却变小了,上眼皮鬆垂,眼下有细纹和黑眼圈,眼角则有鱼尾纹,而脸颊固然大致无皱,却有不笑也明显的法令纹,加上两鬓斑白,让杜牧看了,未免颇为失望!主因是,杜牧听过堂哥杜悰形容姐姐的出众美貌,可是没记住杜悰最近一次见到姐姐已是将近九年前了,以致杜牧期望得见一位绝色佳人,才会感到巨大的落差。
这一年杜秋虚岁已有四十八。以她的岁数而论,她的状态虽因欠缺保养而不是特佳,但跟一般同龄女人相比则并不差。只是杜牧太偏好豆蔻少女,具有后世所谓的萝莉情结,脑海中的美女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相形对照,才会觉得堂姐红颜已老。同时,杜秋租住的小屋只有一厅一房,小厅内只放了一套旧桌椅,几乎等于家徒四壁,也让杜牧看着甚为难过。
多愁善感的杜牧有感于堂姐既苍老又贫穷,就在两人把酒对酌时,即兴为堂姐写下了一首长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千双眉
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
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
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
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
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
归来煑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
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
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帷
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
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
觚棱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
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
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
寒衣一疋素,夜借隣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
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
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
悞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
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
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
安知魏齐首,见断篑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峩危
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
主张既难测,翻复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
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
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
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
此诗引用了很多历史典故,杜秋看不太懂。不过,杜秋很欣赏其中自己看得懂的部份,也很感谢堂弟如此费心,就举杯敬杜牧,宛转致谢。
“姐姐别谢了!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呢?”杜牧潇洒笑道:“对了,这么长一首诗,姐姐最喜欢哪一句?”
“仰天知问谁!”杜秋不假思索,迅即答道。
的确,这是杜秋最想问的问题:自己如此跌宕的命运,究竟是谁安排的呢?
本章标题出自于杜牧的《杜秋娘诗》。
杜秋被遣返故乡之后,杜牧特地去探望当时并不出名的杜秋,乃是本书作者认为杜秋很可能是京兆杜氏私生女的主因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主因则在下一章。
杜秋留名后世,主要就是靠着杜牧笔下的《杜秋娘诗》。文学的力量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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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惊世殊宠》系列第七部,女主角是唐宪宗时代宠冠后宫的杜秋娘。连载期间多半在中国的周五、美国的周四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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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仰天知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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