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见过这样的舞蹈。李励睁大眼,一眨不眨。
少女如风卷雪,从一处飞到另一处。目光几乎追不上她动作。红衣残影,惊鸿一舞。
八重雪。
所过之处,重甲骑兵逐一跌落下马。弩箭凌空的尖啸声里,莫邪腾空翻转,轻盈从飞矢间隙划过。
刀鞘断了,她便随手从敌人腰间再取两柄。左右开弓,她陀螺般飞速旋转,直至刚刚嘴硬的兵曹参军身前。
“神……神仙是也?”参军哆哆嗦嗦,鞭都落在地上。
不多言语,莫邪一刀柄敲在他后脖。再抬头时,内圈只余嘶鸣乱转的马匹,再无一个战力。
“还有谁要打?”她望向外圈黑压人群,随着她视线,众人自动让出条通道。
“郡王殿下。”她回身,单膝跪在李励马前,“属下依命打扫干净。”
他们这些人在这少年人眼里不过需要打扫的垃圾。虽听着极不舒服,可无人言语。
李励翻身下马,想要搀扶的手被莫邪打落。“我没事,只是药劲儿快过了。”莫邪咬牙朝他一笑。
李励无言点头,剩下的交给我。他眼里分明这样答应着。
莫邪踉踉跄跄,险些跌倒。不能睡!不能睡……她眼皮沉重,被李励抱在怀里。
“放心吧。”安心的冷甜香将她围住。“辛苦你了,有我在,你好好休息即可。”
“我用刀鞘,都没杀……”莫邪迷迷糊糊阖眼,好困好困,她只想好好睡个长觉。
冷甜香一直萦绕左右,真好。朦朦胧胧间,她神魂轻飘飘上天,翻过山跨过水,回到那扇朱门前。
大师兄手拿书卷,古籍竹简敲在她头上。“整日打打杀杀,大字都没练几张。”
她捂住脑袋愤愤不平:“雁子也没写完,你怎不训他?”
“诶!”本正偷吃杏干的小童眼瞪的比杏还圆。
“师姐你忒不仗义!我没写字不是因为陪你去后山打野猪么!”
“嘿!”她心虚瞄了大师兄一眼,大师兄遵循道法自然,不让他们随意杀生。
可她只是肚子饿了嘛。
“我就说院后那么大个猪头不像猛兽啃食剩下的。你俩这一对儿活宝……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大师兄着了脑,大手一挥,“道德经罚抄十遍。“
院子里瞬间炸了锅,赫连雁撒泼打滚,她则作势要比划比划,以武定论。草娄翻了,粟米撒了,想偷吃的老母鸡又受惊上天。乱哄哄一片中,师父近了。
“怎么越大越像苍蝇般嗡嗡烦人。”师父皱眉,拎着她和师弟后领把他们扔到树下。表情虽臭,却是记忆里久远的好气色,“花昭呢?”
“二师兄又偷溜下山啦!”赫连雁吐舌。
“告我黑状呢?”慵懒声音从门外传来,花昭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城里时兴的单笼金乳酥,师尊您尝尝。”他含笑捧着笼酥酪点心在众人面前亮相。
“甜腻腻的,我不喜欢,你们吃吧。”师父瞥了眼她,“瞧你师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而后那笼酥皮点心就真大半进她腹中。大师兄二师兄让她,赫连雁咋舌,眼巴巴看了又看,最后也只尝了一块。
他们爱她,疼她,她知道。
好想回到那时候啊,夏末晚风里,蝉鸣一浪接着一浪。七月流火,他们围着那口古井吃冰镇瓜果。萤火虫悠悠飞着,她一抓就是一把,罩在纸灯里给师弟玩。趁着星光,二师兄饮一点酒,唱一曲《文姬归汉》。咿呀曲调中,夏夜悠长,怎么都过不完似的
好想家。好想那道朱门,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如果练成神功,我能不能跑得比光还快?师兄的离去,师父的病……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
黑暗里,是谁在说话?嘈杂声渐起,她走近门槛,瞧见门外撑伞的男人。
白发红瞳,厉鬼一样。内力如石沉稳,杀意刺得她每一个毛孔发痒。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下手为强……
“别妄动哦。”男人止住她胡思乱想,“丫头长高不少,你师父呢?”
“吾师有言: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还不速速离去!”大师兄不知什么时候挡到她身前。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师父唤他们回屋,再然后,师父就病了。
那个男人,是见了那个男人师父才病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那男人,那男人,她见过那男人,迷迷糊糊间,她心越跳越快——
袁师光!!
是了,白发红瞳的厉鬼,叛出师门闭口不提的师叔,袁师光!
莫邪嚯地睁眼坐起。
“我想起来了!”她高叫着起身,额头和什么撞在一起。什么东西这么硬啊?诶呦着,她抬眼。
然后就看见李励捂着鼻梁瞪着自己。
“抱歉抱歉……”她听见李励嘶嘶吸气后心虚道。
“谁发一夜烧后像你这般精神?!”李励红着鼻头,手却搭住她前额。
莫邪不明所以,“我发烧了?”
“可不是嘛!”榻尾师弟声音传来,“烧了整整一夜!郡王殿下一直陪在你身边——”
“好了!”李励起身,“既然你已醒烧也退了,我去外面瞧瞧,赫连小友……”
“放心,师姐就交给我!”赫连雁拍拍胸脯,小大人似的保证。
待李励走远,赫连雁端着水盆走到她身边。
“师姐你真是!”面巾带着重重怨念蹭在她脸上,“一天让人操不完的心,跟着你真是折损阳寿,阳寿!”
“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莫邪唔哝着扯下面巾。瞧着师弟一对熊猫眼,心又软下来。“辛苦你啦。”
还有他。
赫连雁抱着胳膊,往扶手椅里深深一躺,“我倒霉呗,劳碌仆役命,从小习武被你揍,下了山就是操不完的心,唉,苦啊……诶,你怎么——”
豆大的泪珠顺着双颊淌下,莫邪躬身,跪坐榻上谢罪:“对不起。”
为我任性的一切,对不起。
她从未想过山下如此不易,钩钩蔓蔓,织织缠缠,她这把剑被蛛网缠绕,有力无处使,害的师弟一路担惊受怕,受困受险。
百里黑黢山路,不知他怎么骑着老驴找到的她。想到此,莫邪额头重重一磕。
“搞这么正经做什么。”赫连雁从椅子上弹起,爬上床榻。“你说过你有你的决心,师姐,虽然我很弱,但……”他搀起她胳膊。
“赫连家主赫连雁,也有自己的决心。”他字字珍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莫邪微微怔住。那场大火,被老仆拼死护出赫连家的遗孤,她装在背篓里带上山的小童,如今这般高了。
“做噩梦了吗?”她轻声问。血与火一直是师弟梦魇,跟着她却让他瞧见这么些。
赫连雁深吸口气,轻轻拍拍她手背,“不再做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师父弟子,你师弟没这么胆小脓包。”
莫邪软了声,雏鸡哆嗦着也要张开屁股上那两根尾羽,她瞧着心酸又骄傲。“你是男子汉,一直都是。”
赫连雁不适应被夸,咳嗽着挠挠脸颊。“说起来,郡王还算靠谱,收降陇西军队后知道你发烧,又不管不顾守了你几乎整夜。”
铁打的人也吃不消。莫邪喉头发干,那人总是这样,默默做,却什么也不说。
“他去外面做什么?”莫邪昏睡一昼夜,什么都不清楚。
“舍米施粥。”赫连雁扬起一边眉,“被李晖强征的劳夫都放了,强行囤积的粮食也都分发下去。十里八乡的百姓地鼠般冒出来,我都没想到那些荒村还有这么些人呢。”
“入冬了。”莫邪吸吸鼻子,这些粮食就是命,李励救了他们。
她穿好外裳,和赫连雁一同走出营帐。不远处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蜿蜒队伍一路排到栅栏外。
那些凶神恶煞的兵士如今成了掌勺端锅,维持秩序的存在。黄底红边的“永宁”大旗立在广场中央,旗下数口大锅正冒着热气。氤氲水雾里,李励身形若隐若现。
“永宁王,救苦救难的永宁王!”有人叩谢叫喊。
“乡亲们!”李励声音远远传来,“库里粮食充足,大家吃饱后按人头领过冬粮和明春种子……”
吵吵嚷嚷,他声音又听不真切。瞧着指挥昨天还要他性命兵士的李励,莫邪点头微笑。
他是个好郡王。
身体还很疲倦,自知帮不上忙,莫邪回帐休息。稠粥已被端进屋内。
“郡王殿下吩咐,您二位好生休息即可。”肿着眼的军士放好碗筷,规规矩矩站好。
“我打的?”莫邪瞧这伤眼熟。
“少侠神勇,郭某甘拜下风。”军士抱拳行礼。
“不会不甘心?”
郭姓军士定定看她,“听从命令是我们当兵本分。但说实在话……”他咧开嘴,“能为永宁王出力,郭某三生有幸。”
“他救了陇西,这大半年,除了投军和做苦力的,各村没有一粒粮,连树皮都……”他哽咽。
“为何不反抗?”莫邪不解,“没有饭吃死路一条,为什么不鱼死网破?”
军士愣住。“造反?”他嘶嘶吸气,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瞧着他夺门而出的背影,莫邪摇头。李励是个好郡王,听他还行。陇西境内连饭都不给,他们为什么要听李晖的话?
“师姐。”赫连雁端起粥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神勇,大多数人有饭吃能活下去就很好了。两晋南北朝,三百多年打的一锅乱,和平年岁才不过数十载而已。”
“这天下和平,是李唐给的啊。”他呜呜哝哝,含住木勺。
莫邪盯着粥碗,山中不闻人间事。原来和平这么难的嘛。
山下人好苦。她忽然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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