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师父(二)

山门难得全员到齐。师父不要大师兄搀,住着拐一步步自己走进屋里。

“暂且死不了,别这么看我。”她对面色凝重的大师兄摆手,“花昭,这几年下山可以呀,这儿是你的产业?”

“小小客驿,惭愧。”二师兄难得收起吊儿郎当,躬身谨言。

“书信往来,人员流转,这些都顶重要,朱雀阁你经营的很好。”师父勉力笑笑,“至于三丫头,瞧着呆气散了些,雁子也大多了,很好。这样为师也能放心……”

“师父父!”莫邪急跪在师父脚前。师父摸着她头顶轻叹:“生老病死自然之道。眼泪留到师父棺前再淌吧。”

“我曾发誓不问世事。这次下山实在是因为怕再不见你们,你们就只能见我坟头草了。”她对自己的死亡冷冷一笑,“大家都在,这很好,我现在要交代——”

“别这么看着我,别打断我说话,别哭。”她目光逐一略过自己的弟子们。“我李忘忧活了三十五载,自庙堂到山野,天下十道走了七八,够本的。教养了你们几个,也算尽心尽力,对得起祖师爷。眼下,我不放心唯有一人一事。”她深吸口气。

“袁师光,你们大约也知道。叛出师门的家伙,但你们或许不知,他是先朝遗孤的事。”她目光着重落在莫邪脸上。

“那人恨李唐恨的彻骨,皇帝身边卧薪尝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机会掀翻庙堂。最近老皇帝快不行了,他终于准备动手。他的九阴功专克含光诀,唯有含光九重境者能阻止他。莫邪……”她定定看着爱徒。

“我知道这对你有困难,我也本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山里无忧无虑活着。但,有时人就会被命运推着走——”她眼里有泪光闪过。“你们先出去,莫邪留下。”

莫邪被单独留在小小的内室。一股荒谬的恐惧攥紧她心脏。深山习武多年,她直觉野兽般敏锐。望着榻上师父,她恐惧地打了个冷颤。

师父从榻上滑下,跪坐她身前。枯瘦的指尖冰冷如铁,带着颤拂过她眼角泪痣。

“这件事对你很残忍,裹丫头。”师父嘴唇发紫,“但如今不得不说,我的佩剑叫什么?”

莫邪不明所以,“忘忧?”

“是,我派掌门人佩剑,代代跟着主人名姓。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人即剑,剑即人。莫邪浑身发冷,鬼影顺着师父指尖爬向她,但师父言语不停:

“每一任新掌门都要挥剑刺穿上一代胸膛,心口热血顺着剑刃流向新掌门,那时他便继承上任的功力和兵器。莫邪,我从不允许你使真刀剑,但如今这日子到了,你将用莫邪剑从我心口穿出,然后去阻止袁师光——”

“我做不到!”莫邪连滚带爬退后,此时眼前人不再是敬爱的师父,而是一个陌生女人。“做不到,做不到,我做不到!”莫邪剧烈喘息,胸口涌出猩甜滋味,她剧烈咳嗽,几乎把半个肺咳出,“我会为您找药,找天下最好的药!”她见鬼般望着披着师父皮的人,“所以请求您……”

别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你必须做到!”师父疾言厉色,“我是怎么教你,你全忘了不成?天下太平是第一要务,你得有力量去阻止袁师光!”师父说的呛嗓,咳嗽几声缓了语气,“你定能做到。”

“莫邪,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知道这对你很残忍,但为师,为师生来是李唐的公主,君王死社稷,公主也一样。一条命换这天下安定,很值得。算为师求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

莫邪定定看着眼前女人。揭开操心师父的皮,她露出开国皇帝亲封永安公主的内里。

和李励好像。他们这些被亲戚盼着死去的人却不遗余力想让这个国家更好。莫邪艰难张嘴:

“师父养我至今,是为了今日?”

女人呆了一瞬,莫邪祈求神明盼她摇头,但她没有。

“去顶点,那不是你的梦想么?”师父侧脸,露出雪白脖颈,“别这么看我,三丫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为师教过你啊。”

屋外,三个男人面色凝重。赫连雁完全是看两个师兄变得脸。他内力不深,偷听墙角指望不上,此时此刻再后悔没好好练功也为时已晚。

“真稀奇,我没想到你改了主意。”花昭侧脸看大师兄崔清远,手指却在剑柄上滴溜溜打转。

“收了你的闲心。”崔清远一板一眼,“我谨遵师命,如此而已。”

“是吗?”花昭目光未动,“我还以为在你眼里师尊性命比我们几个总是重要些。”

“花昭!”大师动了怒,“师父是天,没有她收留教养之恩,你我胎都不知又投了几轮。她的命比我们几个加在一起都重要许多!但是——”他深呼吸,把剑重按回去,“她的意愿,我不能强留。”

“若用我命换她平安,我死心甘如饴!但三丫头……我承认自己动过心思,但师父她不愿。”

“是,师尊她不会愿意,若你强留,她会恨你。”花昭伸手,“所以这种时候还请师兄你先避一避——”

“不用!”大师兄甩开他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收起你那可笑心思,莫邪心不在你。”他大约心情不好,说话远比平日锋利。

花昭干笑一声,“来日方长,我还有机会。要说心思,倒是师兄你那幻想——”

言语冲突变成刀兵相向,眼见二人打了起来,赫连雁默默顺墙根缩到一边。如今这局面,大家都憋着一肚子火气没地撒。小童抱住头默默摇头,正巧近了,隐约能听见屋里声音。

“拿着剑,对准这儿!”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求你师父,求你别——”

“按我说的做,莫邪!必须如此,你生有此才华便应有此担当,天下安危寄于你身——”

“我真做不到,您别逼我!”

“莫邪,你欠我条命!若不是十五年前我抱着你上山……”师父的声音诡异变形,“杀了我,快啊!”

赫连雁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什么跟什么?!他大脑空白,连身后动静都彻底忽略。

刚好给人可乘之机。

被提起时,赫连雁还脑子混沌。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他们停手了?他缓缓扭头,对上一双冷冰血红的眼瞳。

“别动,小家伙,我猜你也不想死在今日。”男人谈论天气般决定着他生死。“后面二位,你们师弟生死在你们一念之间,可要想清楚再动手哦。”

他没回头,归家般自得推开房门。目光略过脚边抖如筛糠的莫邪,直直望向眼前人。

“何必呢?如此狼狈。事到如今你连一句求我软话都不愿说么?”

李忘忧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求你?求你用那些年轻女子心头血入药为我续命?”

“岐州的事惹你生气了,对不起。”男人弯腰,声音温柔似水:“那也是无可奈何,剥了皮的女子再取点血也算物尽其用。你知道的,你的命于我比天下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重要。所以,别死。你若求死,我便要天下人替你偿命。”

“先从你的爱徒开始。”他直起身子,指甲尖刮破赫连雁脖子一层皮。

李忘忧扬起脸,那张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庞如今熬干熬净,只有一双眼亮的惊人。她睁大眼,又缓缓半眯,“我们相识二十余年,阿光,如今我快死了,放过我罢。”

莫邪心重重一痛,她从没见过如此软弱,如此……像女子的师父。

男人眼里流露出同师父相似情愫,“二十九年五个月又十一日。阿忧,你我生死不离,那些话你都忘的干净。”

师父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撇到角落,余光与莫邪相交。“你是我命里劫难。在我心底猛扎一刀后又狠狠旋转。那伤口反复化脓,每个呼吸都痛一下,每痛一下我都忆起你。”她深吸口气,语气渐渐和缓,“但最终,无论是多丑的疤痕它终究是愈合了。袁师光,我来世上一遭,或许就是为了阻止你。”

“你”字未落,师父已身形拉长,电一般闪过袁师光身侧。赫连雁被她一把扔进大师兄怀里。“花昭!”她喷出一口血来,拽着莫邪后领被花昭软剑卷出屋外。

强动内力,师父大口大口呕血。血块和碎肉堵塞,她已说不出话,只一双眼紧紧盯着莫邪。

无数情绪炸裂开来。五岁时被师父逼着往山上跑,略一跑慢细竹棍便敲在腿上。寒冬腊月师父带着站桩,她那时小,也想多睡懒觉。

“你有才能,惊世之才,别荒废它。”师父板着脸,一点水都不肯放。

但她又那么慈爱。不爱沾荤的她为了自己每月都买鸡宰羊。发烧时她守彻夜,每每睁眼都能看见师父的背影。

“这座山是李唐家庙所在,隐太子薨后,师父她被迫守在这儿,如活人墓一般。”大师兄远比她了解师父更多,“待你学成出师,替她完成那些未竟之事吧。师父她对你期待最高,瞧着你她眼里有光。”

此时此刻,师父满嘴是血,她抓着自己的手,眼里有光。

那光比刀割更利,莫邪想要退后,却被那光照得挪不开脚步。

“莫邪,做你该做的事。”师父眼里明明白白说着。

莫邪眼角抽搐,浑身炸裂般疼痛。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没用!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她咬紧牙关,铁锈味充斥口鼻。

我是剑,我是剑,我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剑!她狠狠抓住胸膛皮肉。运气,运气,狗儿的内力你倒是动一动啊!

她强行推开堵塞筋脉,如幼童推巨石上山。疼痛让她耳膜鼓胀嗡鸣。每时每秒她都要失去意识,但她不能睡!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她用力在自己四肢百骸强冲。将铁水灌入胸膛,人即剑,剑即人!融化,淬炼,然后锻造成型!

一口污血喷了出来。她跪地干呕,绿色胆汁混着血液被她吐了满地。但不能停,她强行冲击经脉,比十年未梳的长发篦开痛苦千倍。痛到目不视物,痛到大脑空白,但她仍竭尽全力。

心海里那面帆残破不堪,从悬崖下坠落,掉入激流湍涡,但没有沉!无数次被淹没后,它顽强地又冒出水面。

极痛后那叶小舟冲过惊涛骇浪,进入未竟之地。

这里海面平静,这里天高云阔,这里风景如画,这里人迹罕至。

含光九重境。她把自己没一寸骨骼掰开揉碎,浴火重生。

她爬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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