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旧一新

沈丽予倚着一辆驴车,吃完了手里的一块饼。

她面前是一大片墨绿浓郁的竹林。没有风吹进来,她却听见竹林深处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

她觉得好奇,徐徐走进竹林里,看见了一只蜜獾,自言自语道:“竹林也会有蜜獾吗?”

等她靠得更近,却发现那只蜜獾的脚下缠着一条手臂粗的青蛇,嘶嘶作响。

搏杀之间,那只蜜獾一口咬向蛇身,蛇鳞被利齿刺破,浓暗的血从蜜獾的口中渗出,那条蛇渐渐松开了对蜜獾的绞缠。

沈丽予离开了那里的血腥场面,耳边却还能清楚地听见,那只蜜獾一点一点地撕咬咀嚼蛇肉的声响。她再留心些去听,那阵声响里,好似还混杂了一点人声——“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去。”

沈丽予心中颇觉怪异,带着疑惑坐回了驴车。

·

林愿阿叔带儿子外出送纸,顺路捎上了沈丽予。她和阿叔说,请不要告诉她的母亲,莫让她平添烦扰,自己这一趟去找柴英,见着面了,便会回家的。

向北行过两县,就是柴家的老宅。

沈丽予一直知道柴家离楮敦不远,只是她从不敢去找,不敢去打听。她打算停在原地,静静地等他从战场回来。她曾经那样相信,只要柴英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找自己。

可现在,她没有那么相信了。

柴英出征,至今已逾两年。他与她一别两地,茫茫荡荡,生死无音,遥不相知。

她原以为,自己与柴英的缘份,如果比她想得还浅,亦或比她想得更深,最终又是怎样的结局,都不会比她眼前的事更重要。

而她拖得越久不问他的音讯,就越不敢问。她怕问到了人还活着,只是绝情离去,又怕问到了人已亡故,从此阴阳相隔。

可是!那日怀瑾告诉她——“我好像见到了柴英将军!”

那个名字,犹如一把钢锤,敲碎了她堆砌垒建起的围墙,砸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砸得她生疼。

沈丽予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想知道他还活着,只要看见柴英还活着,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就够了。她可以继续过她的日子,再不打扰。

她想到这里,眼泪不禁地流下。

坐在驴车另一边的林子渊见她用袖子抹泪,没有问什么,递过去一条白净的绢帕。

沈丽予微微点头致谢,接过那条绢帕,把头别过去,放眼外面小路,秋枫映满双眸,红如情人喜服,红如染血铁甲。

·

“三娘子,到了。”阿叔拍了拍沈丽予,让她回头看,道:“要不,我们爷俩就在这里等你?”

沈丽予下了车,道:“不用。阿叔,您和子渊兄长先去办事吧。我和您约好,申时一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林愿只知道沈丽予和一个小将军定亲了,不清楚两人的羁绊有多深,不好说太多,只叮嘱让沈丽予自己小心一些,留神四周,他们会尽快办完事情,提前过来等她。

送走了林愿父子,沈丽予回头,在一棵大榕树下,看见了一只头覆白毛、体肢黢黑的小动物。

她定睛一看,那好像就是竹林里那只蜜獾,道:“你怎么跟来了?”

那只蜜獾面上似有被烧焦的痕迹,前肢右边瘸了,上面一道伤口还渗着血。它一拐一拐地跑到树干后,藏起半边身,嘴里张张合合,双眼骨碌碌地,正盯着她。

沈丽予也盯了那只蜜獾片刻,见它没什么动静,就离开了那颗秋日依旧浓绿的大榕树。

顺着柴英和她说过的路线,见到这棵大榕树后再向北行两里,就是柴府的老宅。

她走得喘气,边走边听,抬头又看见了那只小蜜獾,道:“你怎么一直跟着我呢?”

一阵秋风吹下来,枫叶飒飒作响。沈丽予抬起袖子,闭上眼,挡住飞扬扑向她的尘土,似乎听见风声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声——“跟我来,跟我来。”风停后,沈丽予就看见那只蜜獾,看了看自己,又看向前方,一步一拐地挪动着,仿佛要带她过去。

沈丽予自顾自地应答道:“我知道——我知道路怎么走。”可也是对那只带路的蜜獾说。

走着走着,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柴家的老宅。两扇历经风雨的残旧的木门紧紧闭合。她没有立即敲门,而是先在老宅之外绕了一圈,很快在宅院之后发现了四座坟。

沈丽予定睛一看,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再向前靠近了些,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看错。

那四座土坟中,有两座比较旧,土色沉黄、厚实,且石碑刻得简陋,日晒雨淋后字迹有些褪色,但还算清晰,赫然几个红字,一边是“柴顺”,另一边是“杜氏”。

再旁边,仍是一座旧坟,然土色较深,石碑上的红字较多,虽有掉色,但上面的印迹明显被人擦干净过。从看得清的字上,依稀可见“柴,西州都护,敬华大将军”。

而在旁边的墓,则是一座土质松软、土色深棕的新坟。

沈丽予起初没有勇气去看那新坟墓碑上的字,把头别过去,顿了半晌,再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地走到墓碑前,蹲下去看上面的字。她只看到“慈母”头两个字,就听见那宅院前面大门处传来了关合的声响。

她紧张地跑回去,绕回到那两扇紧闭的宅门前,抬起了手,想去敲门,却悬在了半空,没有敲下去。

她拳心渗汗,悬停的手渐渐地放下了。

那门后分明站着一个人。

门缝之内,明显有一道黑影透出来。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滑过沈丽予清瘦的面庞。她注视着面前紧闭的木门,忍不住问出了声。“柴英?”

门内的人没有回应。

“柴英?”她再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门缝里那道黑影始终没有消失。

他就站在门后吗?

他就站在里面,也不出来看她一眼吗?

“柴英!”沈丽予哭出了声,敲着门,再喊出这个名字。

门内一片沉寂。

渐渐地,她敲不动门了,蹲在原地,盯着那扇没有动静的宅门,默默地流眼泪。

·

蓦地,她觉得身后有一阵推拱。

沈丽予眼泪干透,蹲得腿麻,起身时一时没站稳,重重地倒下去。

她仰首望去,那只蜜獾从她身后跑了出来,转身便又是那一双圆咕噜的黑眼睛凝视着她。

沈丽予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泥,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我走了。我要回去了。”她对门内的人说话。

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声响。门缝内的黑影也是一动不动。

也许那只是根门闩。门后没有人。

也许她都听错了。门后真的没有柴英。

那只蜜獾走在她前面,是她来时的路,回头对她嘶叫了几声。沈丽予觉得那阵声音里好似还有人声,在喊——“走吧,走吧。”

沈丽予走了。

门后蓦地发出了“哐当”一声,就像什么东西撞在了木门上。

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那一定是她听错了。一定是她的错觉。

沈丽予对着四座坟,远远地叩首跪拜,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到她下车的地方等林愿父子。

可那辆驴车早停在了那里。

林愿父子俩拉着脸,一看见她,愁云密布的面色即刻舒展了。

林子渊一看沈丽予的脸就知道她哭过。可自己的绢帕已经给出去,他身上没有第二条,一时茫然,不知道可以怎样安慰沈家妹妹。

回去的路上,林愿坐在驴车前面,背对着沈丽予,告诉她在城镇打听到有关柴家的事。

“那边的人说,柴都护的尸首是被几个人运回来的。可怜他拼死奋战,为国捐躯,却无更多人知道,只能埋在老家宅后简陋的土坟里。”

“那家还有三口人,一样可怜,儿子儿媳突发恶疾病故了。最可惜的是,那儿媳还怀了身孕,都还没生下来,就去世了。那家的女主人,老迈体弱,忧郁难解,遣散了所有的家仆,不久也病逝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将军一家,也曾经帮着打听过那家小儿子的消息,可是什么都打听不到,也没人见过他。唉——“

沈丽予一边听,一边寻找着车外那只蜜獾的身影。

车路向下而行,她回头看见了去时见到的那棵大榕树,那只蜜獾藏起患肢的那半边身,躲在树干之后,遥遥地送她离去。

·

一个月后,沈丽予收到了贾生写的短篇故事。她早已熟悉那潦草的笔迹。由她誊抄一遍,再交给母亲半份,她留半份,就此可以做完贾生整个小说本最后一篇的雕版。

贾生撞倒在牛车的那日傍晚,沈丽予就认出了他。

这人的“疯症”,郎中看了半月也没看好。

沈丽予从他没头没尾的话里,大概摸出了一些脉络:贾生原是乡贡,因家里遭逢突变,他点燃经书的那把火,连带着把祖宅也烧光了。蓖北战乱后,富商的二儿子请愿参军,战死沙场。再之后,贾生被赶了出来。

贾生时而眼神恍惚,几日无话,吃了睡,醒了吃;时而双目发光,精神十足地写下十来个故事,且笔下的怪异记闻连篇完整,驰魂夺魄,仿佛他亲身经历,步入了仙境鬼界,兜转了一圈后被送回了人间,就为让他着墨记录。

陈师傅捧着他写的东西,跑来找林丽和沈丽予,叫嚷道:“太怪了,太奇了!”

就这样,林中掉出了一个贾小生,成了印坊的第一个作者。

·

沈丽予拢了拢身上那件母亲给她做的绒布披风,望着窗外飞散的白雪,熬夜继续誊抄那最后一篇故事。

她边看边抄,越看越觉得不妥。

那故事里,怎么也有一只蜜獾?怎么写了一对分隔两地的情人?

故事里的娘子被那只会说人话的蜜獾引路,边走边哭,找到了心上人的家。而那家里没有人,只有少年将军战死后残存的一缕魂魄与怨念,无法开口明言,消散于此。

沈丽予无法继续抄写,放下笔,想要快些把后面的故事看完。她点燃了另一盏烛台,到了后半夜才读完,揪着的心也终于放下,心中暗暗庆幸,这故事不是一个糟心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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