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初一,军候府上门庭若市,红灿灿的挂彩衬得家宅喜气洋洋,连续不断的茶酒、甜点、珍果,令人愉悦。
大人们端坐于内堂中,聊完了、吃完了,便去看院中嬉闹乱跑的孩童。那边七八个孩子连成一排,后一个人的两只手抓着前一个人的外衣,像灯会上长长的纸龙,拐来拐去,都跟在最前面带龙头面具的孩童之后,玩得起劲。
不好!
其中一个女孩腿一歪没站稳,忽地摔倒在地。她撩起裤脚,脚踝处已是一片红肿胀痛,惹得她嚎啕大哭。
最前头的女孩立即停了,摘下面具,原来是沈丽予。她关切地问道:“玉栀,你怎样了?”
宋玉栀哭个不停,嘴里的话也听不清。
方才拉着沈丽予衣服后边的男孩也向二人走来,瞧了瞧宋玉栀的脚踝,对着院中其余的孩子吼道:“是谁踩她的?”
沈丽予将宋玉栀扶起身,让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道:“兄长,你怎知是别人踩的?”
原来说话的那男孩是王檀。
内堂里坐着的许多大人们一下不淡定了。这下不好,新州城传闻里这附近最闹的三个世家小魔王,今日全在这院内。且看是哪个家里没教好的娃娃,敢得罪这三位?
院中其他的孩童面面相觑,不知王檀为何这样说。
于是王檀对表妹解释道:“你看她脚上的圆印与红肿,一定是有人踩了玉栀。”
须臾,王檀往那群孩童其中一人走过去,一手抓住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男孩,道:“你方才就不敢看我的眼睛,是不是你?”
只见内堂中突然冲过来一个大人,一边呵斥自己的孩子,一边对那边三个孩童连声道歉。一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对着三个不及自己一半高的孩童致歉,这画面真是诡异。
王檀面色不改,严厉道:“既然做错了,向宋家妹妹道歉便好。男子汉,就要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为何躲在长辈身后?”
那男孩不知是被王檀的斥责吓坏了,还是被自己得罪太师千金吓坏了,又或是被自己那骂咧咧的父亲吓坏了,根本出不了声,涕泗横流。
沈丽予力气大,一掌就推开了凶巴巴的表兄,扶着宋玉栀一点点地往哭啼啼的男孩那边挪过去,对他道:“你莫怕。我们玩游戏,不小心踩到别人很寻常,道歉便好,我们才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呢。”
那男孩听见这温柔的劝说,从他父亲的身后探出懊悔的脑袋,磕磕巴巴地道:“对……对不……住,丽予妹妹。”
“你该向她道歉。她叫宋玉栀。”沈丽予笑道。
男孩又磕磕巴巴地对着另一个女孩道:“对不住,宋……宋玉栀妹妹。”
宋玉栀已经不哭了,虽然脚上很痛,但还是对那害怕得发抖的男孩笑道:“没事,等我的脚伤好了,你再到这里找我们玩,好吗?”
那男孩的父亲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眼前这一幕。是造谣这三个如此懂事的孩童是一群爱仗家势欺人的小魔王?
而那男孩抬起袖子,一把抹去自己的鼻涕眼泪,声音变得利落清脆,坚定道:“好!我叫郭晚禾,等你的脚伤好了,我便来找你玩耍。”
王檀揉着自己的肩膀,走过来,拍了一把郭晚禾的后背,道:“这才对嘛!“
至此,郭父只觉自己一个成人的心胸,还比不上这几个十岁小儿。他想起自己适才紧张担心的模样,不知被那堂中多少大人物看了去,没再停留太久,很快带儿子离开了。
·
稳坐内堂中的林丽,见女儿这般温和敦厚、大方得体,很是欣慰。
送走其他宾客后,沈清嵘坐回来,对林丽表示,女儿应更严加管教。今日若能好好地坐在里面陪长辈说话,或者像她堂姊那样给祖母捶捶背、按按肩,不至于闹出刚才那出,把章大人吓跑了。
这安心和孝心,哪个都比闹心强。
林丽表示不赞同,女儿已经足够好了,再多严厉,反而适得其反。
这夫妻二人低声却热烈地辩论着对女儿的教导,各执己见,引得对面的聂霓裳侧目。
聂霓裳见到院中那一幕,心想,那沈丽予年纪小小,极爱出风头,与王檀、宋玉栀一样,吵闹至极,幸好沈兰心不和这三人一起嬉闹。
她瞥了眼堂中正座上秦氏的脸色。沈兰心捶背捶得小手都红了,秦氏依然一脸毫不在意。加之面前的二房两人,不知又在腻歪些什么。聂霓裳的心中愈加不畅快,大声问道:“听说二弟与娣妇,明日一早就出发去楮敦?”
林丽听后先是一怔,应声道是。
聂霓裳脸一沉,道:“新年未过,家中还有许多人上门做客。你们初二便去省亲,留君姑与我们应付外人,娣妇不觉得此举欠妥吗?”
早已见怪不怪了,沈清嵘替林丽答道:“是我行军时久,归来后许久未见岳丈一家,趁着年节,带上丽予一同去探望。就劳烦母亲与大哥、姒妇费心府内事务了。”
聂霓裳瞥了院中仍与王檀、宋玉栀轻松嬉闹的沈丽予,骤然又对她不带自家堂姊玩耍而恼火起来,看沈兰心像一个侍女似地卖力伺候秦氏,她又道:“你们要带丽予一同去?林家可是外家。沈家的女儿新年不在自家侍奉长辈,反而去外家做客。被别人知晓了,怕会认为丽予不懂孝道吧。”
闻言,秦氏半抬起眼皮,瞧了眼聂霓裳惺惺作态,左手微微一抬,声音洪亮地道:“好了。”
沈兰心的小手随即停下,微微发颤,藏于袖中。
“我房中的书快读完了,你们明日去林家后,让丽予为我好好地选几本新的。亲家做的书,读得再久也不会眼中酸胀干涩,乃是上品,我甚是喜欢,此去务必多给我带一些回来。”秦氏这话,一来允诺了二房省亲,二来表示去了可以带书回来,仍是孝道。内堂上,谁听了不明白秦氏的偏心。
可这样,林丽作为漩涡中心,更不好做人了。一边是许久未见的林家爹娘,甚是想念;一边是秦氏有心偏帮,愈加让大房不满;一边是孝道礼俗,把女儿架在上面了,这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没料到,沈清嵘这个男的,一天到晚花样百出,现下竟开口道:“母亲,丽予那孩子,平日里马虎大意,只爱玩,不爱看书,她能选出些什么好物给您?不如让我们带上兰心一同前去,兰心年纪虽小,听闻已经博览经书,连家中请来的先生都比下去了。让她带丽予一同为您选书,母亲觉得如何?”
聂霓裳正要反对,沈清嵘转头对她道:“姒妇,大哥与你许久未回过聂家了吧,这次我们带兰心一起回楮墩,让她见一见亲舅,代姒妇向聂家祖先祭拜祈福,替您新年行孝,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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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沈丽予在外面玩累了,与宋玉栀道别后,跟王檀一起走入内堂。
她听见大人们的讨论,小跑上前,拉起沈兰心的手,道:“太好了,堂姊,明日我们一起回楮敦吧。一路上风光无限,堂姊你总是闷在房中读书,可去外面看看高山阔水,舒缓心神!”
沈兰心对这提议早就心动了,双眸发亮地望向堂妹,可碍于恼气的聂霓裳,不敢表现出来。她委屈惯了,和她父亲一样,在秦氏与聂霓裳面前总是要放低姿态,唯唯诺诺。
王檀在内堂坐下,看向姨婆秦氏,问道:“沈家妹妹们都走了,那我怎么办?”
秦氏心中忽而有些不忍。
王氏宗亲位高权重且子嗣兴旺,却偏王檀这边人丁单薄,因其双亲早亡,平日里仅有她这个住得近的姨婆多为照料,不然一个孩子孤单地住在那大宅中实在可怜。
秦氏遂答道:“如此,你今夜开始就在我这边住下吧,反正你每日都来这里找丽予,早膳时来,晚膳后走。怕是你现在回去,仆人都认不得你是王家的郎君。”
内堂中一阵哄笑。
王檀哪里想到这样的安排,立即表示自己希望跟沈丽予一道去楮敦,说自己也想看看高山阔水,却被秦氏斥责一顿,一会儿让他遵守孝道常理,一会儿让他观摩人情世道。王檀只好闭嘴。
这话题偏到此处,聂霓裳已不好再发话。没留下二房一家干活,还搭上自己的女儿跟去逍遥快活了,而一旁的沈清池竟全不知发生何事,乐呵地跟着众人大笑。开年便如此情境,可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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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安顿好王檀的寝居,林丽来到沈清嵘的书室。迎上男人殷切的目光,林丽走到他身侧,双手轻捏男人的脸颊,道:“你今日真是要吓死我!”
沈清嵘抱着林丽的腰,道:“这不没事了嘛。你莫怕!”
林丽抓住缠在她腰间的双臂,道:“带上兰心也好,姒妇管教得太过严苛,无异于揠苗助长。还是让兰心出去透透气。”
沈清嵘赞同道:“那算命先生的话,姒妇应该是一直记在心里,才会对兰心如此严厉。什么帝足命格?沈家女儿的命格,也是一个不明来路的掉牙老师傅,用三脚猫功夫使一使就能算出来的?”
林丽一只手顶托丈夫的下巴,道:“你难道不是也记着?”她想到那老师傅下的结论——沈丽予是帝肩命格,意思是能站在皇帝的肩膀上的命格,即大富大贵。
她倒是不太在意这一点。女儿能健康、幸福度过一世,她已知足。
今日在内堂会客时,林丽听见梁大人一家没落的事,很是震惊。这个朝廷,官员一次犯错,竟能罔顾他数年政绩,将全家贬为贱民,梁家三个女儿落入妓籍。
想到几年前见过那三个娇俏纯真的女孩,林丽顿感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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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自是不知晓妻子的想法。
他现在满脑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信了那老师傅的话,才对女儿诸多要求。
他同样不在意什么帝肩命格,反而最忧心的是那句“应多加管束,否则日后闯下大祸。”
这样一句话,本就是常理。哪家孩子不好好管教约束,都可能会给家里闯祸。可是每对父母听在心里,在不同的孩子身上自然产生不同的想法。
沈清嵘记起,女儿七八岁时,给她讲了她祖父的故事。聊起游宗以前的大瑞朝,政通人和,国力鼎盛,他身为大瑞子民,十分骄傲。可是女儿却说了很多令他不安的话,甚至将彼时隐隐浮现的民生疾苦的问题,直接归于游宗的治国无道。
他即刻厉斥女儿是胡言乱语。而被吓哭的沈丽予一个飞扑到妻子怀中,哭了许久,之后几天可都没有理睬他。
沈清嵘纵然懊恼不已,世道却已是如此。那话虽有理,但绝不可讲出口。他依旧认定,对女儿的管教应更加严格,切莫日后不小心闯祸,连他这个老父亲都救不了,那阿丽该多伤心啊。
林丽坐在沈清嵘腿上,捧起丈夫的脸,道:“你要是还想着以后怎么管教女儿,这次回去,我就把她留在林家,不跟我们回来了。”
沈清嵘嘴角一扬,道:“甚好,甚好,没丽予缠你,你的心思就可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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