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雕工

邓行之的伤勉勉强强地好了,但走起路来,还是会拉到腰部的大道伤口,疼得他嘶嘶作响。

他被两个黑衣护卫一步一推地,从一条逼仄却华丽的宫廊中进入了闲云殿。跪在这样的宫殿,面前正对着自己的人,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这是邓行之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画面。

不过,最令他畏惧的那个人,却不是这个皇帝,而是此刻正站在殿内另一边的人,半耷拉着眼皮正向他看过来。

邓行之把八年前得来的钱银花光后,曾想过回去再要挟这位赵大人。可他更害怕再遇见这个疯子一样的人。

不止沈丽予质问过他,邓行之也经常这样问自己——当时赵衷为什么没有杀掉他?而留下他这样的心腹大患,胆敢再回去要钱的话,赵衷怎么可能不会对他下手?可他躲来躲去,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在这里见到这个人。

邓行之甚至恬不知耻地期待——希望沈丽予这小娘子赢了之后大发慈悲,让自己将功赎罪,留他一条贱命。毕竟过了今日,如果赵衷能迈出这座宫殿大门,他是绝对不会再放过自己的。

此刻,赵衷就在瞪着他,目光如尖刀一般,吓得邓行之一下缩了身子。

而沈丽予毫不留情,伸直了手,指着他的外皮皲裂的脸,道:“回禀陛下,此人叫邓行之,曾经是我外祖父母的徒弟。只是此人学艺不精,心术不正,屡教不改,多年前被林家逐出师门,因此怀恨在心,与赵衷合谋,诬陷林家。”

说完,沈丽予举起两块雕版,以及一本泛黄带焦黑的印册,道:“民女这里找到了将林家定罪的所谓证物,还有邓行之这些年继续做盗版生意所亲刻的字,以及林家印坊里真正的雕版。每位刻工的字迹不同,对比这两块雕版上印出来的字迹,以及这印册的字迹,就会发现,这本印册根本与林家无关,都是邓行之亲自刻下。

宦官将沈丽予交上来的证据放到了武宗面前,而武宗瞧了一眼,碰了没碰,就让雷钺凑过去亲手比对与验证。

用宦官端过来的墨刷了一遍,再铺纸、下印,雷钺的手法很是娴熟,很快便印好了,再反复与那本印册上的字对比。

半晌后,雷钺举起邓行之的盗版,指指又画圈,道:“陛下,臣检查过了,印册上的字迹与这块木板上的字迹相符,比如这几个相同的错字,还有这几处撇、勾的笔画走形,如出一撤。”

武宗让雷钺举起这块木板,道:”邓行之,这块木板的字是你刻的吗?”

邓行之低头弯腰,唯唯诺诺地道:“是小人刻的。”

武宗道:“那当年便是你意图谋害林家?你可知罪?”

邓行之“噗”一声趴到在地,跪着求饶,道:“皇帝陛下,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不该贪心被赵衷收买,听信他的谎话,从而犯下此等大罪的事,诬陷他人,求陛下开恩,开恩,念在小人只是个没什么力量的小百姓,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赵大人的官威啊!”

武宗轻咳一声,看向赵衷,道:“赵侍郎,你对此人的证词有何说法呀?”

赵衷道:“回陛下,请允许我与这二人当庭对质,以还赵某一个公道。”

“好。”武宗应得干脆,将交上来的证物推向了走近看字迹的赵衷。

沈丽予只担心那人要将自己辛苦搜集来的证物毁坏,不过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赵衷要是如此容易慌乱阵脚,也不至于混到如今的地位。

赵衷把纸张举起来看了看,也对比了两块木板,退回到原来自己的站着的位置,俯视看向沈丽予,道:“沈娘子,你还有其他证物吗?”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沈丽予立即反问。

赵衷道:“你如何证明两块雕版其中的一块来自林家?”

沈丽予道:“木料、技艺、侧边‘林’字,即可证明。”

赵衷道:“林家印坊只有一位刻工吗?”

沈丽予道:“即便不是只有一位刻工,只要那本印册与邓行之刻下的字迹相符,邓行之也认了罪,他就与冤案脱不了干系。”

赵衷轻哼了几声,道:“沈娘子,你如何知道林家就必然与谋逆案无关了?你有没有拿到当时所有刻工的雕版一起对比?你现在拉着一个甚至很可能已经被你收买的人出来,就说这印册是他刻的,就想让林家与谋逆案撇清关系,这可说不过去了吧。”

随后,他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宦官交由武宗审阅,道:“这份定案文书里记下了当时审案的过程,从对比林家印坊每位刻工的字迹,到追查散落临近两县的全部印册,就已经能发现数位刻工参与了此事。也许待会沈娘子要反驳我,这不是林家家主及其夫人亲自刻的,与他们无关。印坊已有数位刻工参与此事,要说这位家主不知情,压根说不过去。”

邓行之愕然。彼时他起早贪黑,夏日炎热,躲在一间狭窄的作室里,雕版、印制、装订,活全都是他一个人干完了。可原来赵衷不仅找了他一个人,居然还能找来其他刻工敢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把戏演全了、演足了给大家看,实在可怕。

“这些刻工可有查过身份?姓甚名谁?老家何处?事发时家住何处?赵大人可有记录?我这里道有一本名册,上面清楚地记下每位印坊工人的姓名、祖籍与家址。刻工的字迹,我们也留了记录。敢问赵大人的文书里,上述可有记载?这本名册上的人,可与赵大人那份文书对上一对,这样便能确认,到底是林家又出了叛徒,还是你赵大人伪造了这些所谓旁证,好进一步坐实林家的冤案。”沈丽予微微松了口气,幸好这文书,雷钺事前与她通过气,她漏夜找陈师傅确认过,并补上了一份印坊工人的名册。

“看来——沈娘子在朝中有人帮忙,提前看了文书啊。”赵衷望向雷钺,道:“既然现下变成我们各执一词,我倒要问沈娘子,我如果与这邓行之合谋,为何我当时没有杀他?”

沈丽予道:“你与他狼狈为奸,要留这个活口,来为你当年伪造的谋逆案留下人证。”

“有他报案的记录,也算证据,即便要留人过了公堂提审,过后再杀便是,可保万无一失。而我依然没有杀他,所以何来勾结一说?”赵衷上前一步,道:“邓行之不忠不义,诬陷林家,他一人的罪行,理应和谋逆案其余人一同斩杀,何故倒扣到赵某的头上?”

“难道这些年赵大人敛财贪赃,一家子金银财宝,已经忘记自己曾给过这小人多少银钱了吗?”沈丽予看向皇帝,道:“陛下,这里是邓行之的账簿,记下了这些年来他自己做的许多生意及买了又输掉的产业,而这些事如果没有当初赵大人给了一大笔钱,凭邓行之孤寡一人、无亲属依靠的身世,是没有办法要来那样多的钱任此人挥霍至今的。”

赵衷道:“那就要问问这人,是否还与其他人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买卖了?钱进了他的口袋,他今日可以说是我给的,明日就可以说是别人给的。这样背信弃义的小人,说出口的话岂能相信?”

武宗抬手随意地指了下邓行之的方向,道:“邓行之,你如何为自己辩解啊?”

“小人——小人——”这种场面之下,邓行之原就说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话,方才讲的也只是沈丽予提前教的,此刻还让他自己再说别的话去指证赵衷那个疯子,只会令他愈加害怕,哑口无言。见沈丽予回头瞪着他,邓行之更加感觉腰间的刀伤发热肿胀,隐隐作痛。

邓行之这副结结巴巴的样子,太没有说服力了,现下再能说出些什么话,只会更加重他的嫌疑和罪行,无法关联到赵衷的身上。

雷钺出来解围,打破僵局,道:“陛下,您看这人,看起来就像个没怎么见过大场面的人,被赵大人几番指责,肯定吓得想不出什么话为自己辩解了吧。不过,臣看他如此怯懦之人,就算对林家心怀怨恨,想必不敢妄自犯案,去构陷林家吧。且不说别的,光是这浅薄无知的模样,怎么可能凭他一人写得出印册上的那些大话?”

赵衷仿佛掐住了话柄,歪起嘴,插了几句,道:“雷太傅所见略同,因此赵某适才便说,那林家家主不可能不知此事。据闻,林氏虽为商贾,但经营印坊、书坊生意多年,常年耳濡目染,浸润在文墨书卷中,写几篇煽动人心的文章,还是有如此能力的。”

沈丽予挪了挪跪得痛麻的双腿,道:“赵大人,按这样的道理,你也能写吧。总是将罪责推给别人,半点不自证清白,究竟在怕什么?”

赵衷正欲开声反驳,却被武宗打断了。“沈娘子,你先起来说话吧。”

沈丽予道:“谢陛下。”说罢,她站起来,直挺着身体,看了眼赵衷。这人想必也在揣摩善变的圣意,眉心紧皱,成了一个倒八字,整张脸变得愈加歪斜了。

聂氏始终一言不发,安静地还站着,听面前的人对质,不时地抬起袖口,抹掉脸上渗出的汗。

赵衷反驳道:“你往我身上扣罪名,给不出合适合理的人证、物证,却怪我不去证明自己没有罪?哪有这种道理?”

“此话甚是可笑,不知当年赵大人这样往林家人身上扣罪名时,可曾想过这种道理?”沈丽予的眼神变得冰冷,道:“这样的人证、物证还不足以定赵大人的罪,那民女恳请陛下将邓行之拖下去,重审重判。”

邓行之诧异,仿佛重新长出了舌头,嚷道:“你——你不是说过要为我求情吗?怎么说话不算话?我都告诉你了,是赵衷害的你们林家,你去杀他啊,杀我作甚?”

武宗与雷钺对视一眼,道:“沈娘子,你求朕处置邓行之,可还要举发赵衷?你若拿不出其他证据,凭你今日污蔑朝廷命官,是会跟着邓行之一同落狱的。”

“沈娘子,陛下的话,你可听清了?”雷钺这句似在提醒,又似在警告,虽知她还有人证,但现在事态走向不明,想劝沈丽予莫要轻举妄动,且留着邓行之,事后再行处置。

沈丽予深吸一口气,早就决定好了。 “邓行之为非作歹,诬陷林家,本身就已犯下重罪。请求陛下将他带走重审,本就是在遵循法理。此举亦是在向陛下证明民女的决心,即使赵大人巧舌如簧,矢口否认诬陷林家的罪行,民女亦不会害怕,今日定要将赵衷的罪名定死。”沈丽予道:“为此,民女还带来了其他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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