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只点着一豆孤灯，一只枯瘦的手从重重床幔之下伸出来，仿佛一截干瘪的枯树，苍老的声音似是抵着铁锈发出的。
“修士修道，与天争命。哪怕比凡人多活了几百年，又怎么样？只要无法再往上爬，依然会生老病死。若真啊，这世间，真有仙吗？”
一只年轻宽厚的手抓住了老人的，男人的声音道：“会有的。”
月色朦胧，时而被阴云遮住，沈行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里。
魔尊大闹一场，青鸾城人心惶惶，他趁乱爬墙逃了出来。当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差点把腿摔折。
那天陆为霜看过来时，他还以为被认出了，还以为陆为霜会把他带到魔界去。随即想起，他现在的相貌早就不是从前穿书角色的皮了，这也不是他以前用的那些分身马甲，怎么可能认得出他？
即便他还用着之前穿书角色的皮，陆为霜也不见得会理会他，先不说他是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前师父，光就他以前把陆为霜逐出师门，恩断义绝，相见不识，就足够让人记恨的。
陆为霜以前不记恨，不代表现在不记恨。即便不记恨，那也不代表对他还有多少情义，说不定已经淡忘了。
想到这一层，又不禁感到一点淡淡的怅然。
他仔细回忆着那天看到的陆为霜，身板好像比以前要更硬朗了？相貌好像也比以前成熟了点？似乎更好看了？就是这脾气比以前暴躁了点，他差点都要不认识了。
如今的魔尊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天才，随随便便一声笑就能吓得别人心惊胆颤。
真是……长大了啊。
月光隐匿，沈行雪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了口气，自从逃出青鸾城，他就拖着一条半身不遂的腿一路逃上山。
也不知道他是到了什么地方，四面八方全是山头，走了不知多少天，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自然也无从问去魔界的路。
早知今日，那天就不应该光顾着看了，应该对魔尊五体投地，让魔尊把他收走当小弟，也不知道魔尊有没有这个需求。
又行了两日，太阳高悬，沈行雪终于在山脚下走进了一座城镇，拄着捡来当拐杖的粗枝，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
终于……终于看到人了。
在街边一个小茶摊旁讨了两碗水，沈行雪千恩万谢，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正要问问茶摊老板最近的仙门世家在哪里，茶摊老板便道：“你是沿街乞讨来的吧？”
沈行雪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段时日以来，他累了就地躺倒，饿了随便摘点野果果腹，衣衫在山中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脸好几天没洗，披头散发看起来跟个乞丐没什么两样。
以前他倒是最在乎形象，出门得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现在两番生死，早已把这些归为浮云，也不在意，失笑道：“是啊，路过贵地，打算讨点生计。”
茶摊老板是个青年壮汉，闻言抬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那我劝你还是走吧！”
“走？”
“嗯。”茶摊老板一点头，道：“咱们这最近不太平。”
沈行雪道：“此话怎讲？”
茶摊老板一仰下巴，道：“喏。”
沈行雪转头一看，身后匆匆走过几名负剑的修士。看茶摊老板的神色，心知有异，便也压低声音道：“怎么了？这里有什么怪事发生？”
茶摊老板道：“就在今天早晨，住在前边那间客栈里面的十几名修士，一夜之间，全死了！”
全福客栈外围了一圈人，沈行雪由于形容比较狼狈，没人愿意挨他太近，很轻易就从人群中钻了进去。
客栈大厅中，桌椅全部摆放在一边，十几具整整齐齐的尸首在地上摆成两排。几名背负长剑的白衣修士穿梭其中，揭开裹尸的白布，露出里面干瘪的人脸，以及青衣尸身上绣在右肩的，一道仿佛要振翅欲飞的青鸾图样。
是青鸾城的修士！
一名女修士走近前去，问：“怎么样？”
验尸的男修士站起身，神色凝重，道：“丹田干竭，魂魄被人吸食。体内有魔气残留，恐怕是魔族所为。”
女修士一点头：“和之前无妄宗惨死的修士死状相同。”她想了想，又道：“听说昆仑秘境中青鸾城主和玄武城主将秘境中的魔族尽数消灭，魔尊十天前去了青鸾城要找他们算账？”
男修士道：“嗯，据青鸾城的人说，魔尊被他们的结界打退了。”
女修士嗤笑一声：“就他们那破结界跟挡苍蝇的纱帐有什么区别？还把魔尊打退，说出来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男修士道：“师姐说的是。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青鸾城那边送出消息了吗？”
“送了，估计快收到了。”
“嗯。”女修士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去写信秉明掌门。”
说完，她便转身上了楼。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魔尊高居魔界，凡人平常能接触的都是各大仙门世家里的修士，不知魔尊厉害，只道仙长们神通广大，能将魔尊打得屁滚尿流。因此将魔尊骂了个狗血淋头，连死法都编出了好几种，听得沈行雪心中很不是滋味，紧紧握着手里的粗枝，忍了又忍，才没出口骂回去。
这些天来他几乎每次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全是陆为霜被仙门围剿，自爆于空中的画面。
仙门世家认定他杀人无数，罪大恶极，合力诛杀，逼得他走投无路。
先是之前他在青鸾城里听说的，他原本以为也许是青鸾城在背后捣鬼陷害，可若真如此，那么这儿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青鸾城修士的尸身？当然，也不排除监守自盗的可能。
沈行雪重生没多久，对如今这个世界基本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不知道有哪些仙门。也不知道真正在背后下手，陷害陆为霜的人是谁，或许会是陆为霜的什么大仇人？
十天前青鸾城主说陆为霜残害无妄宗数十条人命，陆为霜也不辩解，十分嚣张地说让人家去找他寻仇。
沈行雪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可不行，难怪别人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推给魔尊。这小子什么黑锅都照单全收，别人不害他害谁？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幕后黑手，给陆为霜洗清冤屈。到时候再想办法让他速速从良！魔尊这个职业也太危险了！
大声道：“仙长，我有要事禀告！”
霎时十数双目光齐齐看过来，沈行雪走出人群，客栈大厅走出一名男修士，上下打量了沈行雪一圈，道：“你要禀告什么？”
沈行雪道：“是这样仙长，昨晚我从这客栈的后山赶路下来，刚要进镇，突然远远发现这边屋檐上有个小孩在上面飞。”
男修士一皱眉：“小孩？”
“是啊。”沈行雪道：“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小孩贪玩，但很快我就想，什么小孩能在房檐上飞啊！恐怕是妖怪！吓得我在镇外山上歇了一宿！”
沈行雪边说边拍了拍自己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男修士转头与里头的同门对视一眼，一女修士道：“我去禀告大师姐。”
说完飞也似的上楼了。
很快，之前那名女修士下楼来，她身高腿长，几乎和沈行雪差不多高，视线在沈行雪身上逡巡一圈，道：“你说你看见了什么？仔细说说。”
不待沈行雪开口，她又抬手打断，抬眼一扫，道：“上去说。”
沈行雪跟着她上楼了，不多久，又上来一名男修士，低头道：“师姐。”
“嗯。”女修士一点头，示意沈行雪也坐，道：“说吧，看到了什么，事无巨细一一说来，不许遗漏半个字！”
沈行雪便将自己‘所见所闻’说了。
“那个妖怪，好像还有翅膀？黑灯瞎火的，看不太清。反正看起来像个小孩子，这就是魔尊吗？他多大了，这么矮？”
女修士摇头道：“虽然我没见过，但据说魔尊是个男人，没听说过他很矮，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翅膀。清和，你说呢？”
被她唤作清和的男修士慢慢点头，道：“嗯，三月前，仙门大会，我倒是看见过。与描述不符。”
女修士看向沈行雪，“你确定你没看错？”
沈行雪重重点头，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煞有介事道：“我确定，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东西。我吓得在外面树林里睡了一夜，绝对不会看错，也不会记错的！”
说完，惊魂未定道：“仙长们，你们可千万要把这妖怪捉拿归案，不然我都不敢睡觉了。”
女修士若有所思，“这你放心。不过你看到那妖怪往哪去了吗？”
沈行雪皱眉思索，半晌，才道：“这，这个，我得回我昨天待的地方再看看……”
女修士一把拿起桌上长剑，道：“走吧。”
三人一路出城，沈行雪边带路边忧心忡忡喋喋不休道：“那真不是魔尊吗？万一是的话怎么办？魔尊很厉害吗？不过再厉害也不会有仙长们厉害吧！有你们在，一定能那什么，他吧。”
女修士负手道：“不瞒你说，如果真是魔尊，咱们这点人，一万次都不够他杀的。”
“是，是吗？”沈行雪道：“魔尊他，脾气这么暴躁啊。”
女修士冷嗤道：“脾气暴躁？哼，魔尊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说他暴躁那是抬举他了。”
沈行雪莞尔道：“如果没有亲眼见到，没有十足的证据，怎么能知道人都是魔尊杀的呢？就比方昨晚，如果我看到的那个妖怪不是魔尊，那魔尊岂不就不是杀人凶手了？我不是替魔尊说话，我只是觉得，如果因此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那也许会害了更多人。”
女修士摇摇头，沉吟半晌，道：“不是这个。”她看向沈行雪，“五百年前，魔尊入主魔界，做的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行雪一怔，下意识接着问道：“什么？”
女修士道：“血洗五大仙门。”
沈行雪心中一震。
在他还未死于祟神涅天之手时，当时的修界正是五大仙门鼎立，各自分据，天下修士无不神往！
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女修士又道：“修界因此元气大伤，到现在才慢慢恢复。不过，当时有一个门派还有门人幸存，苟活至今。为了躲避魔尊追杀，一直避世修行。”
说话间，三人已行到山中。女修士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昨晚见到的妖怪往哪逃了？”
沈行雪定定神，凝神观看半晌，一指对面山头，道：“那，我看到他往那边去了。”
女修士一点头，转身要走，沈行雪又道：“等等。”
沈行雪走近，道：“我能问问，魔尊是怎么入魔的吗？”
魔界。
黑沉沉的殿中处处透着冰冷肃杀，男人汇报完，把头深深一低。
陆为霜慢条斯理擦拭手中漆黑长剑，听完冷笑道：“本座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竟还敢来找本座麻烦。”
男人道：“尊上，可要属下将他们……”
“不用。”陆为霜抬起手中长剑，“本座与他们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要亲手……”
他修长的手紧紧握着锋利的剑身，原本结痂的伤口又流出汩汩鲜血，鲜血染红了尺寸剑身，将那双冷漠的眼睛也映得一片赤红。
陆为霜缓缓补出后半句：“……捏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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