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夜雨滂沱。

“吱呀”一声长响,木门被缓缓推开。

逢雪走入这间破旧的小庙。

小庙废弃已久,布满蛛网灰尘,神龛里神像面目也模糊不清,身上铺了厚厚一层灰。

在放置神像的石台上,摆着几个有缺口的破碗。碗里没有供奉,只有一碗清水,接着屋顶漏下的夜雨。

逢雪朝着神像客气一拱手,说道:“外面下雨,我在这儿暂住一夜,叨扰啦。”

她清理了下供桌,把酒葫芦中的美酒倒进瓷碗里,又放上一块酒酿糕,当作贡品。

墙角有一些干的木柴。

逢雪烧起柴火,靠在石台,把贴在脚上的甲马拿下。

看着被雨水浸泡的甲马,她暗叹一声,把符咒丢进了火中。

她虽不打算再回青溟山,可还是准备先去宁镇,帮人解决事情。一路用甲马疾驰,谁想到经过这山头时,遇见场大雨。

符咒被雨水一泡,彻底失效,她不能像个蚱蜢一样蹦来蹦去,半吊子御风诀也用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雨中赶路。

好在遇见这间破庙,暂供歇脚。

逢雪把湿透的道袍脱下,搭在石台上烤干,双剑也靠在旁边,自己环抱双臂,垂眸看着摇曳的火光。

不知是何时入梦的。

总之她又梦见了前生。

从魔窟回来后,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行事更加暴躁乖张,惹得人厌狗嫌。

她执着于证明是自己带沈玉京走出魔窟,可若论其中发生什么,其实她也记不太清。

在日复一日的愤怒与求不得中,人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一日,山中下起暴雨,闪电划破长夜。

煌煌惨白电光里,她擦拭长剑,在剑刃上,看见了张妖魔的面孔。

……

两世的雷电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响个不停。

木门再次发出“吱呀”长响,又一个浑身是雨的旅人走进了小庙。

逢雪看了她一眼。

是个女子,身上的裙裾被雨水打湿,染上泥土灰尘,辨不出颜色。她低着眉眼,眼角几条皱纹如花树绽开,挽起的发髻掠过一片银丝。

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逢雪默不作声地拿起剑,挑了挑火。

深山老林破庙,恰逢夜雨,遇上的鬼魅精怪,比人多。

“姑娘从何处来?”妇人坐在火堆旁,主动和她搭话。

逢雪笑了笑,“从来处来。”

妇人也笑:“若我问姑娘要去何处,只怕姑娘要答,到去处去了。”

逢雪点头。

妇人靠近火堆,火光照在她的面上。

逢雪用剑随意挑着火苗。

“簌簌。”

火焰爆开细微的声音。

透过霜白剑刃,她悄悄打量妇人,却发现,无论如何,自己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就好像隔了层厚厚的灰。

妇人忽然开口,说道:“姑娘身上穿的,是山上的道袍,是从山上来的吧?”

逢雪没有说话,漫不经心挑动火焰。

妇人又道:“青溟山是人间难得的清净地,姑娘为何要下山呢?”

逢雪抿了抿嘴角,黝黑的眸凝视通红火焰,半晌,才说:“我的家乡在沧州,极北之地,时常有蛮夷侵扰,我担心家人,故而下山。”

妇人笑道:“既上了山,隔绝俗世,清心修行,为何还挂念俗世中的事?”

逢雪默了一会,才说:“大抵,我只是个俗人吧。”

上辈子,发现自己正在变成妖魔后,她逃离了青溟山。

逢雪在山上藏书阁中翻了许多书,又从长老口中,旁敲侧击得到答案,猜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是为何。

她在魔窟里,不知为何,感染上了一丝魔气。

那魔气盘旋在心口,教她偏执痴妄,日夜痛苦,除非挖心破肚,无法可解。

一般来说,正常人心生邪念、被魔气感染,很快就会变成妖魔。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那时,她发现自己无药可治后,便下山了。

害怕被剖心挖肚,被同门当成妖魔对待,或是关在山中囚禁百年,再不能与亲人相见。

她想着,在变成妖魔之前,再见亲人一面。

回家以后,才发现家乡刚遭逢兵祸,战火肆虐,焦骨遍地,家人不知所踪。

后来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他们。

……

“家人?”妇人轻叹一声,“我家遭逢战乱,从荆北一路逃亡至此,举家搬迁,到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逢雪心中一动,“倒没听说过荆北有战乱。”

妇人苦笑,“何止呢?先是匪祸,后来又兵荒马乱的,之后又遭了饥荒,唉,我们一路走过来,河里飘着的,比路上走着的多。我们遇上强梁,又遭逢鬼魅精怪,到后面,只余我独自一人深山独行。所幸最后,倒也寻到一安身之地,逐渐平稳下来,只是偶尔还是会思念仍在路上的家人。”

逢雪心想,深山雨夜独行,你也未必是个人。

但对方既然和蔼拉着她说话,她也没有拆穿对方——

鬼魅精怪,有时未必心怀恶意,或许只是寂寞了,要同人聊聊天。

“小仙姑既然舍不得家人,”妇人又抹了抹雨水,做出一副要扯家常的模样,说道:“真是的,怎么烤也烤不热乎。”她笑道:“为何又要上山呢?”

火焰映照在逢雪凛然的眉眼上。

她眼里仿佛浮着层碎冰,在火光里闪耀粼粼冷光。

逢雪凝视通红火焰,低声说:“犯蠢吧,不过也没后悔过。青溟山是个好地方,教会我许多。”

她其实挺喜欢青溟山的。

在山上时,她觉得委屈、不甘、不服,时常听见闲言碎语,时常和同伴打架,但在日后的日子,再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活蹦乱跳的少年时光,也颇有趣。

同门不喜欢她,但到底不会真正伤害她。

看不顺眼,大家互相用木剑打一架,也就好了。

有些师姐还会怜惜她“痴恋不得”,平时多塞她一些丹药。

现在她还知道了,原来师尊也会为了她的面子说谎,说“收她不是因为沈玉京”,四师兄也没有记忆里那么凶神恶煞,冷淡态度,是埋怨她痴迷情爱,不认真修道。

连扶柳师妹,都赠了她一把好剑。

除了沈玉京,大家都挺好的。

只是她不能再留在山上了。

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便说道:“青溟山脚下,或许能有一片安宁之地。”

就是在前生乱世,她知道的安宁地,就有三个。

一个是青溟山,一个是万法寺,还有一个,便是镇厄司坐镇的京城。

妇人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她烤火挺久了,身上却依旧是湿漉漉的。

“我们本就想往青溟山走呢,只是路途遥远,千山万水,大泽多水鬼,山里又多食人的妖怪,不好走啊。”

逢雪问:“不过荆北离万法寺更近一些,为何不去哪里?”

妇人诧异道:“万法寺?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过。”

逢雪便沉默了。万法寺建寺千年,从本朝开始,八百年间声名显赫,如日中天。

虽然建寺的时间晚于青溟山,但在声势上,隐隐有超过的势头。

这和本朝几百年崇佛有关,也和青溟山隔绝尘世有关。

青溟山不许弟子依靠道法获取名利钱财,她那个名义上的大师兄,当上本朝权臣后,就被逐出了师门,永远不能再回到山上。

至于万法寺,则颇会经营。周围良田万顷,都是寺庙的私产,附近数个村庄的村民,皆被他们雇佣种地,是寺庙的佃农。

除此之外,还有香火、许愿、开光、驱邪、住宿……等诸多业务。

万法寺那佛光笼罩的地方,前世逢雪也是不敢去的。但她听人说,寺庙里每一尊佛像,都金光闪闪,无比耀眼,不逊天上的日光,僧人也一个个袈裟闪耀,高大威猛,仿佛罗汉降世。

至于青溟山……

逢雪看了眼自己身上袍子的补丁,和鞋子上的破洞,抿了下嘴角。

总之,当世的大殷子民,鲜少有不知万法寺的。

妇人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说道:“谁不知道青溟山呢?青溟山的仙长救死扶伤,杀妖除魔,妖魔闻之丧胆,小仙姑,你说是不是?”

逢雪点头。

妇人垂着眉眼,“小仙姑既是青溟山来的,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逢雪心中一凛,微微眯了下眼,说:“我学艺不精。”

妇人笑了笑,自顾自说:“小仙姑何必自谦?唉,老身家徒四壁,唯有一匹好锦,却被一只硕鼠盯上。敢请小仙姑帮忙,替我赶走硕鼠?”

逢雪不知她的底细,不想直接答应,但又不能直接拒绝,怕她翻脸。

片刻,她回道:“若见到的话,我会出手。”

她的话没说全,且不说能不能见到了,就算见到了,她也可以把眼皮一闭,假装自己看不见,就算出手了,打不过她也可以拔腿就跑。

反正没答应一定能打过。

不过按照妇人所说,也就一只大老鼠,应该……打得过吧?

妇人起身,朝逢雪躬身客气行礼,“那便多谢小仙姑了。”

逢雪“嗯”了声,抱紧怀中长剑,沉默盯着火光。

惊雷轰隆轰隆。

一线惨白撕扯开乌云,又被如潮水般的黑暗淹没。在滴答漏雨的破庙里,唯有小小的一堆篝火,闪烁暖黄暗红的光,撑起一片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小仙姑且睡一会吧。”妇人慈爱温柔地说:“我在这儿看着火。”

……

“咯吱——咯吱——”

让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穿透雨声,在逢雪耳畔响起。

她睫毛颤动,悄悄睁开眼睛。

一只牛犊大的怪物,伏在庙角落,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鲜血从昏暗处淌了出来,流到逢雪的脚边。逢雪偏头望,自己旁边的妇人不见踪影,而怪物身下,隐隐透出一角染血的裙裾。

难道在刚才她睡觉的时候,妇人已经遭到不测?

为何不出声求救呢?

难道自己睡得这么沉?

怪物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砂锅那么大的血红眼珠子,冷冷扫了逢雪一眼。

逢雪现在才看清,这东西贼眉鼠目,尖嘴长须,是一个成了精的大老鼠。

它的长须犹如一根根黑色的铁丝,尾巴则像把碗口粗的长鞭,露出的獠牙森白狰狞。

妇人说的硕鼠……也太硕了一点。

逢雪扫了眼它的身下,妇人胸口被咬出个血洞,血肉裂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显然是活不成了。

她与硕鼠对视片刻,慢慢闭上眼睛。

既然两个精怪之间胜负已定,她也不必再出手,去和这么凶残狰狞的硕鼠相斗。

硕鼠见她闭眼,低头继续啃食妇人,似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

“咯吱——咯吱——”

撕咬声再次传来,在雨夜格外清晰。

逢雪眼睫颤动,按住剑柄的手攥紧又松开。

看见了?没看见?

怀中的扶危剑似颤了一下。

逢雪心中暗叹口气,既然答应了人家,总不能眼看她的尸体遭到啃食……

果然,还是做不到假装看不见。

她猛地睁开眼睛,拔剑而起,霜白剑光如闪电掠过,劈向硕鼠。

“孽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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