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昙于第二日卯初准时出发,安又宁站在城门口为他送行。
奔赴魔宫的车队浩浩汤汤,除了前头骑马引行的左昊和坐于五花马青蓬车内的谢昙外,其后跟行的一二十辆车马皆是纳贡之物,四方城旌旗飞扬。
安又宁怅惘的目送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马车,开始每日掰着指头数日子,数谢昙何时归来。
谢昙赴魔宫年宴,往年皆是十七八日而归,今岁谢昙说会提早回来,那么说不定半月内他就会再次看到谢昙的身影。
这么想着,安又宁心里就偷偷的开心起来,每日都会站在城门处望着远方等谢昙。偶尔雪琅也会捧了一堆吃食,说过年了外城里又多出了几路货郎,出了许多她未曾见过的新口味,她便美美买来陪他在城门口耳听爆竹眼望烟花,边吃边等。
谢昙却失约了。
谢昙不仅未按约定提早回来,反而不知为何还拖后了两日,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十三,才出现在城门外。
还多了一辆跟随谢昙回来的乘人马车。
那辆马车同样青蓬玄纹,与谢昙马车唯一不同的是,车前未悬挂铜舌车铃。
安又宁飞奔至谢昙马车前,却还是忍不住奇怪的偏头看了那辆马车一眼,一旁骑马随侍的左昊,突然就意味不明的冲他笑了一下。
安又宁也说不上来,一时只觉得有些不舒服。
谢昙掀开了马车的玄纹棉布盖帘:“怎不在府邸等着?”
安又宁霎时将心头不适抛掷,回神有些难为情的道:“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谢昙沉默了下,继而从马车内冲安又宁伸出了手。
那只手戴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指节匀称,一如既往的修长,安又宁却注意到,他袖袍下隐约露出的那截白玉腕骨上,却突然多出了一串紫檀佛珠。
紫檀佛珠色泽莹润,在谢昙白玉腕骨上松松的攀了三圈,腕底垂坠一个精致小巧的福禄葫芦,葫芦下的同系紫锗色垂绦随风意动。
谢昙唤他:“上来。”
安又宁压下心头疑虑,握了谢昙的手,钻入马车。
马车内铺了暗朱色暖毡,安又宁挨着谢昙坐于厢凳,问他:“你这次怎去了这般久?我很想你。”
谢昙回答:“一些事,耽搁了。”
安又宁便知,谢昙这是不想细谈,就转了目光盯向谢昙手腕:“怎么突然想起戴佛珠手串?”
谢昙下意识看了自己腕骨一眼,沉吟片刻,抬腕反问:“你喜欢?”
安又宁只是在意佛珠手串的由来,并非在意佛珠手串本身,毕竟谢昙身负洁癖,近身之物更是讲究,不会随意取戴陌生之物,闻言自然摇头。
谢昙便道:“戴着顽罢了。”
马车很快穿行入府,过影壁后,仆从便要卸车牵马入厩,安又宁随谢昙下车,再次好奇的偏身,看向一直追随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想看车上乘了什么人。
却未等到,被他派去看护雪琅的连召突然从大门口跑了进来,他手里还拎着雪琅买的一大堆东西,边跑边喜悦的嚷道:“公子,公子,安公子来了!“
能被连召这样兴奋的禀告于他,也只有飞云阁的安霖之了。
是……是大师兄来了?
自他入魔域以来,飞云阁在正道的处境就一直稍许尴尬,他为了不牵扯家人,主动散播他与飞云阁已经断绝关系的消息,虽然他与爹爹私下仍旧往来信件,可飞云阁亲自来人入魔域寻他,这百年来还是头一遭。
安又宁不敢置信,随即被莫大的惊喜包围,一时也顾不上看随行马车了,甚至忘了与谢昙打声招呼,转身就迎着门口的连召疾行:“大师兄现下走到哪儿了?”
连召兴奋道:“已经进了外城了,他们人多东西多,雪琅姑娘正带着路!”
安又宁忍不住眼眶一热。
无论是过节还是生辰,无家人陪伴,平日里倒不曾察觉如何,可一旦家人真的来了,他险些绷不住思乡的眼泪。
二人眼看着出府门而去,安又宁却突然想起什么驻足转身。
熹微日光下挺拔站立的谢昙神色晦暗不明,只冲他轻点了下头。
得了谢昙的准允,安又宁复高高兴兴的随连召出门迎人。
外城主街熙攘,人流如织。
安霖之身姿伟岸,气质端肃,在魔域一众人等中很是扎眼,安又宁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
安霖之仍如安又宁少时记忆中一般整肃,眉浓而黑,眉心拥有常年惯蹙下的一道清浅褶皱,安又宁本激动的心,在看到安霖之的面容之后,突然如鸟雀入笼,重新将那份雀跃捂了回去。
一股近乡情怯油然而生。
大师兄从来不赞成他对待谢昙的做法。
当年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去救谢昙的时候,大师兄便万般阻拦,他知晓自己做法不妥却仍守着自己心中的道,为着自己心中的情还是做了,大师兄如今可还生着自己的气?
安又宁不确定。
他脚步一时踌躇,不敢近前。
前头引路的雪琅却眼尖,远远的看见他,踮脚欢呼:“阿宁!阿宁这里!”
安霖之沉肃的眼神立时望过来。
安又宁霎时头皮发麻,按捺下忐忑,提步走了过去。
“大师兄……”安又宁走上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
安霖之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怎么?不欢迎我?不准备带我入府?”
安又宁霎时抬眼,忙否认道:“不是的,自然不是,大师兄一路舟车劳顿,快随我来。”
一行人很快入了城主府。
防风过来,准备按照礼数将安霖之安排进城主府客房,安霖之却冷嗤一声:“我又不是来住好屋子的,不劳大费周章,我与阿宁一起便是。”
安又宁站在旁边局促的握着双手,讪讪笑了,防风看了一眼,最终未说二话,躬身退下。
安又宁将安霖之安置在了熙宁院西厢房,一切收拾整妥后,二人方说上话。
安霖之啜了一口热茶,这才看向旁边垂头耷耳如同罚站的安又宁,开口便是:“可知错了?”
安又宁煎熬的垂头沉默,片刻后才英勇赴死般道:“又宁不悔!”
“哼!”安霖之狠狠一顿茶盏,眼神如电的看了安又宁半晌,方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竟还这般执拗。”
“罢了,”安霖之再次打量了一圈安又宁的住所,这才语气和缓道:“终归看着他待你还算不错。”
安霖之朝安又宁招招手:“阿宁,过来。”
安又宁紧绷的心,这才真正放下,知晓大师兄不会再发难,心头才涌起一点久违的高兴,乖巧的上前坐于大师兄脚旁锦杌上,歪头倚于大师兄膝弯。
安霖之爱怜的摸摸他的头。
“你可知,你走后,师父忧思郁结,唯恐你在外出事,尸骨不存,”安霖之语重心长道,“好在你还算懂事,境遇好些了,知道去信告知我们。”
安又宁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他将眼睛埋入安霖之膝头,泪水在安霖之绸袍上洇开,他声音发颤:“都是我不好,爹爹、爹爹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毕竟算是自己亲手带大之人,安霖之不忍继续苛责:“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倒没什么,只师娘病情加重,差点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安又宁心尖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说话。
母亲极不喜他。
他自打记事以来,母亲面容于他而言便模糊至极。
当初,飞云阁阁主安清淮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自大婚后便继承了飞云阁,多年来阁主夫妻恩爱,但二人却子嗣艰难。可子女缘浅,夫妻二人竟也不愤慨,心态宽和,只从外面抱回一个资质尚佳的孩子作为义子,这个义子便是安又宁如今的大师兄安霖之。
安霖之生性肃谨,少年老成,却甚得飞云阁夫妇二人疼爱,家继传承皆毫不吝啬,待安霖之犹如亲生,时日一久,外人便也将安霖之当作正经的飞云阁少主看待,多几分青眼尊重。
谁知,多年后,阁主夫人确诊喜脉,安清淮与夫人自是喜不自胜,便将已至青年的安霖之唤来,三人不知郑重商量了什么,第二日安霖之便从少主之名退位,占了飞云阁第一弟子大师兄的名头。
外人冷嘲热讽安霖之好日子到了头,谁知阁主夫妻待他比往常更加器重,且觉得都是托了安霖之的福,这才能腹中有喜,那些无稽言论便也逐渐罢休。
阁主夫人生安又宁时却是难产。
血崩之下险些丧命,加诸生产过后阁主夫人身子伤了根本,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再未有起色,时昏时醒。
自己都照应不好,更别提照应安又宁了。
安清淮自此便踏上常年为自家夫人寻医问药之路,常年在外,逢年过节看顾安又宁的时间着实有限。
是故,谁也没有想到,看顾管教安又宁的重任竟落在了安霖之的肩上。
安霖之将安又宁当作未来阁主培养,形容严厉,管教严苛。
被训的实在受不了了,安又宁便常常独自一人躲到昏暗的假山内偷偷的小声的哭。
次数多了,便也遇到很多嚼舌根的奴仆,说自己是厄运之子,就是自己的诞生才导致母亲重病,父亲常年奔波,连大师兄都被他牵累,没有哪个修行世家的好女敢嫁给安霖之,接手飞云阁当下这个不尴不尬的烂摊子。
安又宁生性安静,这便也意味着他比寻常孩子更加内秀。
听得多了,他便会想,原来自己的出生并不是被期盼的么?
小小的安又宁想不明白,却也不想相信。
可回想一番,他自出生到现在,记忆中都没有母亲的模样,甚至父亲从不让他去看望母亲,大师兄也总是在他提及母亲的时候,沉默的看着他不说话。
安又宁不想轻易信以为真,等那些奴仆走远,他便从假山后一下钻出,向母亲的主屋飞奔而去。
外出奔波回来的父亲恰好赶到的时候,安又宁已被母亲的大手掐的呼吸急促,眼白上翻,脸色紫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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