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大雪，梦泽山中天霜贯雾，洌露伏枝。
将离书卷阅至半，觉无趣，搁置一旁，看窗外飞雪漫漫。
她怕冷，冬日总作凡人打扮，鬓间插两支蝴蝶银簪，一晃一响，里着白色冬衣裙。
轻拢肩头梅色鹤氅，下颚贴书案前，打了个哈欠。
困顿中，忽见风云动荡，烟雾妖娆中走出一男一女，着神装，入结界落地，身后跟着两只毕方鸟。
她心中疑惑，起身快步走出，相迎，嗓音婉转清脆：“二位从天界来？”
为首男子一席白衫，面容清秀，看似丰神俊朗，无形的威压却极强。
他不动声色将眼前女子打量完，开口平缓温和道：“你就是守护梦泽山的将离？”
被威压浸得后背潮湿，将离敏锐察觉来者不善，低低应声：“是。”
“我们自天界任职，今日前来，受天君之命，与神女商议征用梦泽山一事。”
将离神色微顿，扫过二人，片刻才莞尔，鹅蛋脸上露出浅浅梨涡：“仙君名讳也不报，开口便是征用，天君当真是神威凛凛。”
闻言，男子也不恼，笑意清浅：“我号玄序，她唤应星，神女不曾出世，应是不知，近来魔冥大战，妖魔祸乱，三界动荡，凡间修仙门剧增，各地灵气骤减，天君不得已，才想征用梦泽这片灵泽圣地。”
自开天辟地那场大战后，上古神梦泽陨落前选择葬身于这片山中灵湖中，最后的神力化作结界，将此山与世隔绝。
此处灵脉丰韵，位于人界与天界交界处，不属于六界管辖，仙宝众多，结界限制六根不净、满身贪欲的生灵进入，数万年保持纯净不受半点染指。
看来，安稳万年也终究难逃被殃及的命运。
将离眸子低垂：“玄序上君说笑了，世间灵气充沛之地取之不尽，哪就迫不得已盯上梦泽来。”
玄序沉默，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无形中的威压愈发加重。
将离全力抵抗，没撑过片刻，膝盖被压至地。
她额间浸出冷汗，衣裙下的脊背湿透。
玄序的名号她从好友口中听过，此人和天君都是天界少有走杀道的神。
满手鲜血、血债缠身的人无法飞升，杀道便是硬生生杀出来的神路，属于逆天而为，所有杀孽最后都经天道洗涤认可，得众神敬畏，而走这条路的，稍不注意就会走火入魔成为堕神，真正能做到的世间少有。
她惹不起。
只能忍受屈辱，垂下头，无奈低叹一声：“此山不属三界，纵是神隐界的上神开口，梦泽亦是不接受外来人的，上君莫要为难我一个小小守山神灵。”
见状，玄序移开视线，笑意愈深，慢条斯理打量不远处的灵湖。
灵湖水清澈透蓝，可洗去万千污秽，养育着梦泽世代生灵，凛冬也不曾结冰，潺潺散出暖意。
他观雪花飘落湖面，顷刻间与湖水融为一体，只略一抬手，时间好似静止般，无数银白止于半空。
“如此，我们各退一步，将离神女分出几支灵脉，天界以同价之物交换，梦泽也不必破例接受外来人，如何？”
将离无言。
玄序回头看她一眼，饶有意味的轻挑眉峰：“以沉默抗议？”
将离不看他，偏过头，声音小到令人听不真切：“要抢就抢，你问问梦泽答不答应，欺负我做什么？”
莫名从中感受到一丝委屈，玄序有些哭笑不得，又能感觉到他愉悦极了，喉间滚出清朗笑声。
当下将威压卸去，女人身体瞬间瘫软，神色却极其平静。
“我知你为梦泽生，无论怎样都是誓死不从，先唬一唬你罢了。”
这话她听着实在不舒坦，轻嗤一声：“玄序上君名号何人不识？难为你屈尊跑一趟来吓唬我一介小神灵。”
将离费劲巴拉站起来，随手一挥灵力散出，空中被玄序止住的雪花又飘扬落下。
“梦泽现在还是我说了算。”她挑起眉梢，嗓音婉转：“我将离不是吓大的，你天界要抢，从我尸首上先踏过去，再慢慢问梦泽他老人家愿不愿意分出灵脉吧。”
玄序眸中难掩兴味盎然。
却是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凝聚一团灵力直冲将离而去。
速度之快，将离避之不及，被灵力重重撞到苦情树上，吐出一口鲜血。
苦情树疯狂晃动枝丫接住她：“阿离！”
身后一直未作声的应星仙子轻叹口气，盈盈上前，抬手汇聚一团莹白功法又把将离身上的伤治好了。
将离刚疼一会儿又不疼了，咬牙切齿：唱的哪一出？
应星泠泠嗓音轻斥：“玄序，莫要随意伤人，神女职责所在，你怎的下手没轻没重。”
玄序耸肩，盯着将离，嘴角轻抽：“我怎知她在此处数万年，竟连我一招都接不下。”
说完，摇摇头，对着她道：“我欣赏你的气性，但我不认可你的能力，别怪我坦言，要踩你尸身何须我出手？”
话里话外在不屑将离的自不量力。
将离不想再忍，抬手擦去嘴角猩红：“可惜我不死不灭。”
她死千百次都能活，打不过玄序，还气不死他么？
谁知玄序又笑了，目光非常显而易见的，竟从将离的脸，落到了她的胸前。
将离险些爆粗口，捂着胸后退一步：“你看哪儿呢？！”
玄序懵了片刻，在应星白了一眼自己后下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背过手转头。
“也罢，数万年过去，梦泽上神灵识早已消散，此山与世隔绝太久，该分出来的迟早要分出来，天界不出手也早被其他修仙门觊觎。”
“给了天界，你便是天界的人，不用在此做个小小神灵，言尽于此，我们过些日子还会再来，自考虑吧。”
说完，他与应星一起离开。
将离在原地站立许久，雪在肩头堆积厚厚一层，鸦黑长睫被雪白压弯。
玄序说得不无道理，可她为梦泽而生，守不住是一码事，主动让出去是另一码事。
令她挫败的是......她就是个可以接纳灵力的容器，一边进一边出，唯一好处就是只要有灵力的地方她都可以肆意使用，可要想造成什么很大杀伤力，简直天方夜谭。
凡人修仙需觉醒天窍，神灵亦是，偏偏剑、木、火、水，她无一项天资。
空有治愈之力，谈什么守护梦泽？
她仰头，看向那莹白结界，这些年，其实是梦泽在保护他自己，连带着保了她安然无恙。
“梦泽，你答应么？”
将离望着灵湖低喃。
等了片刻，平静湖面翻涌起浪花，她与神山一脉，从中感知到微弱的怒意。
笑开，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那我知道了。
她会再努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有能力护这一方安寓。
若不能.......唯有以死谢罪。
心中怅然之际，她忽然凝神，感知到山脚来客，从灵识中看到一位伤痕累累的黑衣少年，按凡间年纪算，约莫十六七岁，肌肤是不带血色的白，左眸眼尾一粒朱砂痣点缀。
只是他似乎快要死了，高束的墨发散乱，黑色锦衣破烂，胸口处像是被撕开了个大洞，不断往外淌出污血。
误入的凡间来客不少，大多是迷了路，转两圈就会离开，若是贪图山中灵宝，那样贪欲极重的人压根进不来。
在看他一步步走进结界时，将离不再多虑，既是受了伤，用些梦泽随处可见的仙灵草就能保命。
她回到屋内，坐于书案前，备了笔墨纸砚，打算给好友子书稍信，他一定有让自己开天窍的办法，也是走投无路了迫不得已才开这个口请教。
一笔一划落下，将离心中觉得自己丢人，不由得唉声叹气。
哪有她这样废柴的神女！
将信燃烧，用灵力寄出，她趴在案前小憩了会儿。
‘咕咚——’
突然的声响将她吓醒，猛地抬头，两只杏眼瞪得圆溜溜。
紧闭的山间小屋门被一声闷响砸开，一个颀长消瘦的人直挺挺倒了进来，血色蔓延金丝楠木。
将离：“.......”
这不是方才山脚下的少年？怎么就畅通无阻砸到她家来的？
“喂——人，醒醒。”她提着裙摆快步上前唤了几声。
少年修长的手伸过头顶，脑袋碰巧枕在上方，紧闭双眼，气息微弱。
将离蹲下，被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吸引视线，上面血迹斑驳，有个刀口深到隐隐见白骨，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
以手结印，施治愈之法，盈黄灵力将少年浑身包裹住。
她的治愈之力也只在这方面有可用之地，将离数不清自己救过多少快要死在山中的凡人。
凡间可怜人众多，虽说不愿管，到了跟前总是难以袖手旁观。
不多时，少年除了面色依旧苍白外，身上伤口尽数痊愈。
将离起身，鬓间银铃脆响，走出小屋，问苦情树：“那凡人如何上到山顶的？”
苦情树晃晃枝丫：“呃.......阿离，凡人气息太弱我感知不到，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到啦！”
将离：“.......”
她结印开灵识，查看来人一路轨迹。
结果出乎意料。
他真就是晃晃悠悠扶着树和石头，畅通无阻慢悠悠走到了山顶，一路没有一只神兽与之碰面，更没有一只仙灵开口阻拦。
“山中神兽呢？？？”
苦情树嘿嘿一笑：“阿离，玄序上君刚走，他所到之处，生灵退散，大家都还没缓过神来呢！”
原来这就是煞神的威慑力么？开了眼了。
将离扶额。
梦泽山有不中用的她，还有这些不中用的神兽仙灵，这辈子算是完啦！
“这位姐姐.......”
身后传来沙哑的男声，拉回她绝望的神智。
她回头，看到一席黑衫的少年，身上血迹未干，整个人本该有些狼狈，却因那张极其俊俏的脸显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一阵冷风吹起他散乱的墨发，那双狭长双眸清澈干净，左角那抹朱砂红得潋滟。
四下岑寂，白皑空盈渺渺。
雪中四目相接，将离忽然闻到一阵清冷梅香。
满盈山谷的，是梦泽十二月寒梅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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