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衣

正巧,老爷子被众杀手合力逼退至屋檐下,反手从废物孙子手里捞过重刃,潇洒一挥,唰的一声刀刃破空声雄浑犀利,竟有千军之力。

杀手们齐齐一顿,因为眼前这位形销骨立的老者气场骤然变了,长刀入手的刹那,宛如一尊沙场铁血的黑甲从长眠中苏醒,周身萦绕着日积月累、削筋断骨沉淀下来的屠戮杀意,比任何一个江湖杀手身上的杀伐气都重。

沉甸甸的,是尸山血峰中蹉跎出的老人儿。

“无衣啊!”

老爷子干瘪枯瘦的手摸上刀身,潸然泪下,苍老的嗓音呢喃着那柄刀的名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手握长刀,再度杀入院落中,一把百斤重刃舞得虎虎生风,杀得一众黑衣人节节败退,遍体鳞伤。

“公……公子,我家老头子舞的这是什么刀法?”

温寻看得眼都直了,冒着锃亮的光,想起茶楼酒馆中说书先生总提的武林高手。

公子低哑的嗓音透着一股怀念,“哪里有什么名字?行伍之人征战杀场,抡起膀子,横砍竖劈,一刀一刀磨砺出的杀人刀,没个文雅的名字,你若非要叫,便叫将军破阵刀吧。”

温寻一愣,将最后五个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地捣鼓:“将军破阵刀。”

一众青年力壮的杀手围攻之下敌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眉宇间皆有些气急败坏。

这老者的刀太霸道了!

江湖高手讲究武功路数,但疆场厮杀不讲究这些,只讲究一个字——杀。

杀到敌军肝胆俱裂,杀到天地日月黯然失色,杀到无人再敢犯我家国!

呼的一声,刀风咆哮。

领头的杀手差点被无衣刀拦腰斩断,堪堪躲过,腰腹上也多了一道皮肉外翻的伤痕,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爷子低眉瞧着无衣刀上的血迹,摇了摇头,木讷的脸上带着一丝怅然若失,“什么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看门的老仆。”

温寻闻言一怔。

这个他知道,他爷爷以前确实是给一位大将军看府门的老仆,后来那位大将军死了,老爷子就拖上膝下唯一个不成器的孙子,千里迢迢从北燕赶到大梁,给那位大将军的后人看门。

不成器的孙子当上了丞相府的管家,而老爷子还是那个看门的老仆,整日痴愣愣地守在府邸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鸡鸣报晓,东方露出鱼肚白,长夜即将燃尽,微弱的熹光照进沾染血迹的庭院里,清晨的凄寒带着湿重的水气弥漫开来。

杀手们眼瞅着不敌,欲四散逃跑,沙场对阵最忌讳的就是心生怯意、临阵脱逃,气势一破,命还焉在?

最后皆被无衣刀斩于府墙之下。

至此,天光破云,旭日东升。

“温爷爷辛苦了,红泪今日便归,您夜里不用总来看我了。”

说话的是公子。

温寻回头看了一眼,明明天已经亮了起来,可主屋还是很晦暗,长夜的阴影如跗骨之蛆吞噬掉公子半个身子,看不清面容,只能瞥见雪白的衣袍。

咣当一声,无衣刀落地,老爷子目光又变得痴呆迷愣,掏了掏藏在怀中的馒头,捧在掌心里问道:“公子饿了吗?”

轻缓的声音耐心地答道:“温爷爷,我不饿。”

“唔,”老爷子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爱,“那老仆去看门了,公子饿了叫我。”

“好。”

待老爷子步履蹒跚地走出主院,公子才把温寻唤到身边来嘱咐:“送温爷爷回屋歇息,别让他去府门,骗他说藏在火炕底下的窝头被人偷了,他就会和你回去……”

温寻眼角一抽,“是。”

公子:“另外,命侍卫把尸体处理掉,顺便将这主院也封了,府中的竹苑既已建好,我便搬去那里住。”

“是,我这就吩咐人去打扫竹苑。”

劳碌命的温管家小跑着奔主院外而去,打算先去追自家贼能折腾的老祖宗。

途径一众杀手尸体时,他一夜冷汗浸透的衣裳被晨起的凉风一吹,嗅着满鼻血腥味,顿起一身鸡皮疙瘩,哆哆嗦嗦地跑到庭院门口,脚步一滞,回头望了一眼。

屋檐下,金尊玉贵的公子兀自坐在轮椅上,鹅黄色的天光终于驱散了笼罩在她身上的暗影,让人能看清她的模样——

如绸缎的墨发用玉簪挽着,一身云纹雪袍绣工精湛、皎洁矜贵,却远没有她露出的那双玉手好看,而那张脸……被花纹繁美的银质面具遮挡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明暗交叠、似春慵懒又似冬彻寒的眼眸。

“公子今日要出门吗?”温寻问道。

“嗯。”

哪怕之前一夜都没看见公子的脸,但温寻知道那时的公子没戴面具,是刚刚才戴上的。

温寻不喜欢公子戴面具。

因为那是两个人。

从戴上面具的那一刹,那个会温声细语、耐心回答“温爷爷,我不饿”的公子就消失了,他面前的是狡诈诡谲、阴险卑劣的大梁奸相——戚无良。

温寻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于是,前一脚已迈出庭院的温大管家又急戳戳地跑了回来,忙钻进公子屋里,转眼拿了件披风出来,给轮椅上的人搭在肩上。

“刚开春,天犹寒,公子莫忘添衣。”温寻一脸严肃地嘱咐道。

约莫是觉得好笑,苏恨离挑眉瞧着他,前一刻还一副狗腿管家模样、对满院横尸怕得要死的温寻,下一刻又眉头不皱一下、一脸“卧槽天这么冷你居然又穿单袍出来浪”的表情跑了回来,只为了像个兄长关心弟弟一样给她添衣。

白衣笑眯起眼睛,伸出冰凉的手指轻挑了一下温寻的下巴,“狗蛋啊!你这般贤惠体贴,不妨自荐枕席,连本公子暖床的活儿一起包了,你家公子可是夜夜孤枕难眠呢……”

她这人戴上那破面具后,便无师自通地多了股闷骚气。

“呸,少和我耍流氓。”

啪的一声,专心致志给公子系披风带子的温管家一巴掌打掉了某人那只“咸猪手”,拿出大管家的“威仪”,数落道:“有那嘴皮子,回头给我带个弟媳妇回来瞧瞧,让我家老祖宗也乐呵乐呵。”

公子摇了摇头,“美人难求啊。”

温寻:“您老人家眼光再高点,就等着断子绝孙吧!”

温寻送了她个白眼,然后又从屋中拿出一个暖炉,塞进她那双仿佛一生都热不来的玉手中。

白衣低眉瞧着掌中暖炉,不正经耍不下去了,无奈道:“真没一点想问的。”

温寻硬邦邦道:“没有。”

公子:“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出门吗?”

温寻:“不想。”

公子:“刚才不是还挺关心本公子的吗?”

温寻:“死了就埋。”

公子:“……”

小脾气一上来还挺会呛公子的。

自古有道难得糊涂,温寻便是这样一个人,哪怕对公子、对爷爷有满肚子疑问,可他把两人当亲人,你不说,我便不会问,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苏恨离浅笑摇了摇头,孤清的墨眸遥望向盛京城门的方向,还是把自己今日出门的缘由告诉了这位大管家。

“他回来了。”

这一句说得无悲无喜。

可温寻闻言,眼皮猛地一跳,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能看到公子的眸色化成了一片比夜还浓郁的黑寂,以及那幽邃深处无边无际的杀意,好似这人入朝为相、搅弄风云无数、闹得大梁上下鸡飞狗跳,就仅是为了——

等一个人,入一场惊世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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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臣祸
连载中在下本无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