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这场雨一连下了七天,康宣帝坐在暖阁里,微仰着头让吴进帮他整理衣冠。
吴进是前两天被康宣帝提拔成右大监的,之前这个位置空了三年,康宣帝身边只有左大监杨成蔚。
大邺是尊左卑右的,虽然吴进上位暂且还威胁不到杨成蔚在内宦司的根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在用吴进制衡杨成蔚,换言之,杨成蔚在某些事情上做得让康宣帝没有那么满意了。
内宦司不只是一个服务于宫廷的机构。
它与外朝的机构不同,内宦司里的这批太监只听命于康宣帝,他们没有明确的职权,权力的大小和行使方式全由帝王决定。
康宣帝近年来下放给内宦司的权力很宽泛,以杨成蔚为首的太监们不仅把控了内廷的大部分事务,还凭借天子近臣的身份或多或少地干预外朝政务。
康宣帝借提升吴进的机会敲打了试图在储君之事上站队的内宦司众人,让他们警醒自己的身份,明白所谓的权势都是来自于谁的。
吴进仔细地整理着康宣帝腰带上的璎珞,察觉他的心情不好:“皇上昨夜没休息好吗?”
康宣帝晃了晃手让他停止动作,懊悔说:“朕早该想到的,都城里的暴雨都将城北的桥面淹了,那冀州便更严重了,怪朕没提前派人去探问。”
“陛下日理万机,偶有疏漏也是正常的。”吴进宽慰道。
“如今冀州的水患来势汹汹,已经有百十个百姓丢了性命,冀州太守上了折子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银子倒不是问题,他还奏请朕尽快派个得力的官员过去帮忙治水。”
“大邺人才济济,皇上不必如此担忧。”吴进最后帮康宣帝扶正冕旒。
“冀州是水乡,本身河网密布地势低洼,夏秋之际的雨水又丰沛,隔三岔五就要发生涝灾。”
“往年派去冀州治理水患的人每次都是治标不治本,堤坝建了又塌,塌了又建,随便一场暴雨就把冀州又打回了原形。”康宣帝说起冀州的痼疾,无奈极了。
吴进捻了捻下巴处的帽绳,自责说:“都怪奴才是个笨的,一点也不能为皇上解忧。”
“哪里就怪得到你身上,”康宣帝见他焦头烂额的模样,反而冷静地思考起来,“离早朝还有段时间,容朕想想。”
“去年冀州水患派的是工部的水部曹郎厉文新,朕瞧他办事还是个得力的。”康宣帝道。
“是啊,奴才记得去年厉大人前去冀州不过十几日,涝灾就得到了有效的疏通。”吴进奉承道。
可治水一事绝非一个官员就能处理的,冀州水患连年不息,涝灾不知祸及多少良田,淹没多少茅屋。
这些失去了粮食、住所甚至是亲人的百姓需要朝廷的一个交代。
冀州太守赵启正在冀州待了十几年,却还是没能总结出治水经验,再让他担任太守恐怕会引起百姓的不满。可赵启正的女儿是二皇子的母妃,也是康宣帝的淑妃,有着这层裙带关系,康宣帝也不能将其打压得太狠。
此路行不通就得换一条道,康宣帝打定了主意从几位皇子里选出一位代表自己去冀州慰问灾民,以平息百姓的怨气。
这事原本最好的人选是太子,但康宣帝这几天在刻意冷落他,七皇子的事就好像一根细针悬在他的心里,康宣帝没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他演着父慈子孝。
几个兄弟不争气,闻晔拿到储君之位过于顺风顺水。
康宣帝如今认识到了他纵容闻晔带来的后果,他若还想要控制好这个孩子不走歧路,就得亲身做拉住大鹏风筝的那根利线,这样闻晔才能走得更远更稳。
显王七年前就去了西州落户,他是天生直率不懂迂回的武将,康宣帝很早之前就把这个年纪最长的儿子放到西南地带去磨练,他也如康宣帝的愿成为了一位可堪大用的将才。他前两日为七皇子送灵后就火急火燎地返回了西州,此刻叫他调转马头不现实。
筠王的外祖父是赵启正,为着避嫌康宣帝也不能用他。
六皇子还是个孩子,更是在选项之外。
思来想去,康宣帝头疼地发现能用的只有自己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然而纨绔的臭名远扬都城的五皇子闻君照。
“吴进,”康宣帝不抱期待地询问,“惠王最近如何,你瞧他可有些长进?”
吴进不敢过早在康宣帝面前表现出其他的思量,实话实说:“惠王前些日子从旁辅佐太子殿下处理都城防务,还算上心。”
他这么说倒是让康宣帝想起来惠王最后呈上来的奏折,说:“朕听说太子让他去处理护城河的清淤,他干得不错。”
“是,”见康宣帝有要任用闻君照的苗头,吴进加了把火,“奴还听说惠王殿下后来又抓了个犯事的禁卫。”
康宣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闻君照对康宣帝派他去冀州督察的事并不意外,领了旨意回府后立即着人收拾起行囊。
前日青竹就传了密信过来说冀州这次的水患是五年来最严重的一次。
对闻君照来说,这是难以应付的挑战,也是不容错失的机会。
他守拙了七八年,需要这么一个无与伦比的机会来正式向闻晔宣战。
而且闻晔此时受到康宣帝疏远忙着揣度圣意,无暇顾及他在冀州的作为。
就算后面闻晔回过了味,都城距离冀州也有七日的脚程让闻君照准备对付的法子。
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冀州是个多么难啃的粗糠,他闻君照也得拼尽全力一搏。
管家瞧着屋檐处如瀑布倾注的大水,对闻君照说:“王爷,现在就要走吗?等雨小些吧。”
闻君照站在庭院里,抬手去接从灰沉的天幕落下的雨滴,说:“不用等了,这场雨短时间内小不了,即刻出发吧。”
“王爷不带宋谋士去吗?”管家问道,“王爷身边总该有个出谋划策的人。”
宋满,闻君照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咀嚼了几遍。
连绵不断的大雨没有把那夜的冲动销毁,闻君照光是念着他的名字就不可抑制地想着宋满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闻君照从没想过他会被一个人的言语蛊惑,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下意识的想法骗不了人,冀州事态未知,闻君照不舍得让宋满陪着他冒险,尽管他还不能确定对方的话里有几分真心。
“不带他,多一个人多一个累赘。”闻君照说。
冀州的事十万火急,闻君照和同行的厉文新一路是在马车里吃睡的,费时五日来到冀州城门。
赵启正得了消息来迎接:“惠王殿下和厉大人来了,两位一路舟车劳顿,我已在府里敬备菲酌,替两位接风。”
厉文新是个一根脑筋的实干家,闻言说:“赵大人,下官想先去看一下涵坝的情况。”
赵启正去年碰到的也是这个水部曹郎,此人不通人情,不畏官级,说话时自有一股直愣的傲气,和他共事别提有多糟心。
气氛微妙之间闻君照出了声:“厉大人才吃了干粮,想是不饿,他一心为民,赵大人派几个人随他去吧。"
“本王连着坐了几日的马车,浑身骨头眼见得就要散架,赵大人既然备下了好酒好菜,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启正这才把目光聚集在这位纨绔王爷身上,青年没骨头似的靠在马车旁,没有半点属于皇家的威严。
“惠王殿下这边请。”赵启正笑道。
闻君照谦让着坐了主位,案上的菜肴精致名贵,和赵启正向康宣帝禀报的城内粮食不足截然不同。
从城门到州署,闻君照看见了县衙前竭力哭闹的百姓,街道上浸在雨里瑟瑟发抖的幼童,可赵太守的府上依旧拿出了价值千金的饭菜和美酒,厅内的美人不知人间疾苦地奏着丝竹起舞。
闻君照没滋没味地吃着饭,不时和赵启正说上两句客套话。
房间里的人要么是冀州望族,要么是州署里的官吏,可闻君照入席已有小半个时辰,却无一人提起冀州的水患,就好似外头的大雨如注与他们无关。
想从他们这儿得到冀州的具体情况是行不通的,闻君照务必找颖县知县张嵇望询问灾情。
闻君照解了些衣襟,佯装一副醉汉模样摇摇摆摆走到赵启正面前耍起酒疯:“来,赵大人,我们喝一杯。”
赵启正在和身边的主簿谈笑,被一身酒气的闻君照泼到了袖子,他压抑住火气,说:“殿下您醉了,我命人送您去房间休息。”
闻君照半推半就地被人搀进了客房,门关上的那刻他涣散的眼睛恢复清明,对着一阵吹过耳边的风说:“青竹,出来吧。”
青竹从房梁上轻巧地跳了下来,说:“殿下。”
“走吧,和我去见先生。”闻君照抚平衣领的褶皱。
颖县是冀州的中心,当时选址颖县建造州署就是因为冀州是外高内陷的盆地地貌。而颖县处于最低洼的地方,四面环山,内部多河网,又有大邺最大的河流汶河流经,是个易守难攻且物产丰饶的好地方。
然而冀州夏秋季节多雨,一旦迎来□□雨,河流上涨倒灌,最先倒霉的就是处在地势最低的颖县。
颖县知县张嵇望是五年前被贬职来此的,他原先是政事堂的宰辅,因推行新政触及世家利益受到诽谤,康宣帝为了平息世家的怒火不得已将这位大学士贬了又贬,当然这是外面盛传的版本。
事实上,张嵇望见自身政见无法推行,在世家发起责难后自请远离了都城那片是非之地,来到颖县做了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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