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打扮怪异的法师摘下佩在腰间的牛角铃,双手高举过头顶,一只手拿着铃急速地摇晃,另一只手把着面具上的獠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颂声,在几人之间甩着头蹦跳。
他扭腰蹦跳时身上系着的流苏和碎骨贝壳碰撞在一起,合着角铃的声音有种诡异的和谐。
闻君照冷眼看着法师经过他身前,对方的木屐在地板上踏出有节奏的响。
岸上供奉的香竟随着法师的奏舞燃了起来,烟雾缭绕着七皇子的牌位,像是要将牌位吞噬一般。
那法师跳得更加急促,把角铃摇得催命一般刺耳,自己也原地转着圈,骤然往地上一摔,高声道:“魂来魂定,灵神安宁!”
接着,他自顾自地端坐在蒲团上,双手把角铃抱在怀里。
闻晔道:“法师这是入定神游了,大家且安静等候。”
宋满又去看了眼香,香不似刚才燃得那样剧烈,仿佛真是随着这位法师的行为变动。
眼见一炷香就要烧尽,法师睁开了眼,起身对闻晔说:“太子殿下,老夫得回坛里继续施法,请太子殿下在几位皇子和王爷里选出一位今晚留下守着七皇子的灵位。”
闻晔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人送至殿门后回来道:“大家应该也都听到了法师的话,二哥和五弟住在宫外,往返一趟也辛苦,不如今夜你们二人商量一下谁留下。”
筠王看向闻君照,说:“我的王府比五弟近上许多,五弟今夜留下吧。”
闻君照并无异议,说:“行。”
筠王和六皇子先行离开,闻晔目光越过闻君照落在宋满身上,对闻君照说:“五弟,蔺侍中托我向宋满说些家里的事,不知可否借下人?”
闻君照转动眸子看向装起鹌鹑的宋满,勾动唇线:“宋满,太子殿下找你,记得早些回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
宋满视死如归地闭了下眼睛,跟着闻晔和他身边的太监和随行的侍卫走了出去。
上一次他和太子面谈还是在太子把他派去惠王府的前一天。
闻晔往乾灵殿外走了百步,停下静静地看着宋满。
他在等宋满开口,可宋满不知道他想要自己说什么,也静静地等他。
闻晔对他了解不深,见他如此沉得住气,道:“宋满,本宫从前小瞧你了。”
他说话时语气并无明显起伏,但就是有让人心猛然一跳的能力,这是在吴进身上没有的久居上位之人的气魄。
宋满说:“小人不知道殿下这话的意思。”
“听闻彭鑫事发那日,你就在闻君照身边。”闻晔不欲在他这浪费时间,直接说。
宋满说:“是。”
闻晔说:“闻君照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惠王的表现一切正常,殿下若不相信我的说辞,可以派人找那天在场的百姓,一问便知。”宋满稳声作答。
“这么说,你觉得那天的事是个巧合。”闻晔说。
“小人愚钝,看不出有何古怪。惠王那日去巡查河道是为了能有东西写奏折,彭鑫被人举报时他也玩闹似地处理,最后不耐烦地把事交给了禁卫,并不在意。”宋满半真半假说。
“彭鑫是我的亲信,你既在场,怎么不替他求情?”闻晔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想要见宋满一面也要费些功夫,今日最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怎么什么事都要往我身上扣?宋满内心哭笑不得:“殿下也看出来了,小人刚取得闻君照信任不久,他又是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混世魔王,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属下并不知道彭鑫是殿下要保的人,倘若知道,便是会惹得闻君照不快,小人也是要一试的。”
闻晔略含狐疑的目光再次剐了他一遍:“是本宫苛责你了。惠王今日带你进宫,可见你是把本宫的交代记在心里的。”
这人脸变得极快,刹那间又恢复了温和体贴的姿态:“蔺侍中时常挂念着你,得了空回去看望他一下。”
宋满可要不起他的温情牌,低头恭顺地说:“谢谢太子殿下关心,小人不胜感激。”
闻晔很满意他的识相,侧身对太监说:“杨公公,你帮本宫把人领回去吧,本宫要去母妃那儿请个安。”
杨公公抬起下巴看着宋满,说:“宋公子长得真是好。”
对方的眼神混浊又赤/裸,让宋满很不舒服,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说:“杨公公说笑了,公公在宫中见多识广,在下容色粗鄙,哪能入得了您的眼。”
“宋公子巧舌如簧,难怪惠王稀罕你,”杨公公道,“有请公子跟咱家走一趟吧。”
乾灵宫就在身后,宋满不明白他要把自己带去哪儿,说:“太子殿下说了让您领我回去,小人要是有个闪失,您也不好交代吧。”
杨公公笑起来,露出两排黄烂的牙:“殿下愿意放过你那是殿下宽宏大量,咱家想要教训你法子可多了去了,一点不会让人看出来。”
“你们几个,把人给我摁牢了。”
宋满反应地慢了一步,双手被两个体格高大的侍卫从背后强势摁住,这个姿势他没法挣扎,一动肩胛骨就疼得受不了。
他来这个位面是来历劫的么,两天一敲打,三天一恐吓。
人微言轻果真是憋屈,难怪宫里的人攒足了劲想要往上走掌握实权,从前宋满只觉得他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他被迫卷入权力纷争的漩涡里,感同身受后才明白许多人是身不由己,保命而已。
宋满又扭头去看钳住自己的两位大汉,一个赛一个地健壮,就他这副瘦小的身板光想要凭力气脱身不亚于天方夜谭。
不过听杨公公的意思,他应该是想磋磨自己,不会伤及性命。
闻晔啊闻晔,前脚刚和我装着君臣齐心,后脚就命人来收拾我,到底是谁在传“太子殿下芝兰玉树,平易近人”这种大假话的?宋满懊丧地想:今日怕是逃不了要受一点皮肉之苦了。
宋满被他们提溜着走了很远,穿过狭窄/逼冗的巷道来到一座从外面看就知道很破旧荒凉的宫苑,高墙内有老木枯枝伸出来,里面阒静无声不像有人居住。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宫?宋满好奇地打量着斑驳到已难辨认字的牌匾,好一会儿才瞧出是“晚榆轩”。
后宫是妃嫔和未成年皇子居住的地方,越得盛宠的妃子,居住的宫苑就离帝王越近,宫苑的名字也就越吉祥圆满,譬如“宁”“清”“瑞”“淑”的字眼就流行。
这晚榆轩距离中宫极远,又是这么个寥落寡淡的名字,想来是个不受宠的甚至是被帝王厌恶的妃子居住的地方。
杨公公大手一挥,自有小太监上前帮他打开了木门,宋满被两人凶蛮地押了进去。
宫苑内部的破败不出宋满所料,满目荒芜中只有一株桂花树还算亭亭玉立,眼下是夏末,还没到树开花的时令,空气里却隐约飘浮着一阵淡香,闻着格外沁人心脾。
“宋公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杨公公拿腔弄调,就是想看宋满露出害怕求饶的神情。
跟着他的几个小太监都知道,这老不死的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喜欢从精神上和身体上折磨长相姣好的青年男子,来满足他那见不得光的残破躯体。
宋满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不遂他的愿冷静说:“我不知道,但瞧着是哪位后妃的宫苑。”
杨公公着迷地看着他的脸,狞笑说:“公子是聪明人,没错,这是顺嫔也就是惠王生母以前住的地方,惠王十四岁前也一直住在这里。”
见他提到闻君照,宋满来了精神,往四下各处又仔细瞧了瞧:外头的石桌、石凳上裂缝丛生,房屋上也有大小不等的缺口,刮风下雨时屋内绝对是漏雨的。
尽管曾有孩童居住,可空荡的庭院里没有一件可供玩耍的设施,简陋得不同寻常。
“公子应该也有所耳闻吧,顺嫔是圣上出行汴州时宠幸的良家子,她倒是命好,肚子里一下就有了龙种,陛下念其怀有龙胎,把她带回宫中即刻封了嫔位。这是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有的天恩。”
“可她却不识大体,几次把皇上拒之门外拂了圣颜,连带着还没出生的惠王也不受待见,和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宋满不想里面还有这段渊源,他是21世纪文明教出来的现代青年,实在是听不得这种女性被皇权剥削还要反过来感恩戴德的狗屁歪理,出声打断杨公公的掰扯:“公公到底想说什么?”
杨公公以为他急了,两颊提起一个得逞的笑:“公子冰雪聪明,咱家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太子殿下是储君,谋定我们这些人的生死那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公子别想搞什么手脚耽误殿下的计划,你的小聪明在殿下面前不过是蚍蜉振树、班门弄斧。”说到最后,他险些破了音。
此前他靠言语树立的威风陡然消散,宋满紧紧咬住下唇才避免自己笑出来令杨公公恼羞成怒。
可杨公公在意自己的脸面远比在意自己的性命更多,当即不愿和宋满周旋,说:“让宋公子好好清醒一下。”
宋满这才发现院内有一口盛满污水的缸,缸里曾经或许养过鱼,或许养过浮萍,可它现在脏得让人看不清底。
古装剧里常见的把式有一天竟然用在了我身上,宋满眼不见为净地闭上了眼。
被揪着头皮用力摁进水里,宋满尝试闭气,可恶臭灌进鼻子和耳朵里的那种恶心是如蛆附骨的。
那两人应当是干此惩戒的老手,让宋满根本抓不住频率,没几下他就呛入了大量的水,几欲作呕。
杨公公示意他们把人松开,宋满一个后坐力滑倒在地上,捧着心口吐水。
青年的眼睛被水蒙了一层,发梢和下巴的水成串地下滴,水珠流入领口至不可看见的地方,让杨公公忍不住吞咽口水。
要不是太子指明了宋满是拿捏闻君照的重要棋子,杨公公决计不会就这么放过他:“宋公子想清楚了吗?太子殿下的恩是恩,怒也是恩,你最好不要自讨苦吃。”
眼看对方树皮似的手指就要伸过来碰自己,宋满寒着脸躲开说:“烦请公公转告太子殿下,属下记着殿下的恩,定当安分为殿下的大业身先士卒。”
他心里则想道:这么欺负我,还想让我为你办事,我会听你的话才怪!
杨公公惋惜地收回了手,势在必得地看着宋满,说:“咱家怜惜公子,会帮公子把话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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