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祭之日,乃是大昭最为盛大之日。但这“盛大”二字,仅仅存在于皇族和上品大臣之中,平民自然只得看着那行队伍晃晃荡荡从那方天子居所紫禁城宫门处黑压压而出。
自那高楼望去,济济跄跄的前行队伍是佩剑跨马的金吾卫,其气势宏大尤似出军方队。其九排之处时便是四队枣红烈马,跨在马上的青衣飞鱼服禁军之首,手握明黄幡旗,上刻有“大昭”字眼,幡旗翻飞,近乎蔽日。再后又是紫禁城暗红军服的禁卫,穿甲佩刀,威武之姿。其排成口字将队伍中间的马车围住,看那马车,乃是由六匹骏马驾驭,车身镶嵌有金银玉器宝石珍珠,细看乃有雕龙画凤之案,其尊贵自是天子所乘龙辇。跟在后面的,便是依照尊位所佩的马车,以及更后面的徒步宫人,和举旗护卫的金吾卫。
其匪匪翼翼之威仪,摆数里之远。
早时盛安府便播了“警跸令”,清道禁行,以利帝王车驾通行。民众只得长街而观,皆不敢高声语,自是窃窃私语——天子出宫门,这架势,怕是天上帝君也不过如此。
妥欢掀开车帘,却看不到别处风光,而是一个拿着幡旗正坐马上的金吾卫。
她没趣的收回目光,放下了车帘,随口问道:“要到明月禅寺,需要多久?”
一旁的袖珠回道:“明月禅寺离盛安府四十多公里,依照这脚程,怕是傍晚才到。”
妥欢淡淡道:“我看,怕是得到夜间才到。这么多人,倒是磨蹭。”
袖珠一笑:“你急什么?反正祭祀得到明日。”
急什么?当然急。妥欢以“老千秋”逼迫李岩传给吉蛋,让他早时将自己要的消息放在明月禅寺的一处角落中。吉蛋传话说,这次的消息,打听到的事不仅仅关乎明关之难,而且还查到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如此,怎么能不急?
这件事,谁也不知。袖珠是湛良镜的人,妥欢有心隐瞒,自然是半句话都不会对她透露。
妥欢淡淡一笑:“磨到晚时,便饿了呗。”
袖珠便打笑了她几句。
妥欢觉得脸上的伤口有些痒,将面纱取下,想要挠一挠,可刚要伸出手,袖珠连忙将她的手打掉。
碰上妥欢带着埋怨的眼神,袖珠笑道:“舒先生说了,你脸上的伤口好得快,但督主吩咐需要这伤口得拖个十天半个月,所以得用药物控制它的愈合。都说了会痒,但先生吩咐了,绝对不肯挠,若是破了,腐肉增生,你又得遭罪。”
银刀刮腐肉,若说放在什么胳膊大腿上,妥欢还能咬牙撑过去,但是腐肉长在脸上,这疼痛竟是比以往什么刀伤还要百倍疼痛。想起前几日每日的刮除腐肉,妥欢只觉得脸上那伤口又生生的翻疼。
这么想着,妥欢便就安安稳稳的放下手,轻叹一声:“哎,我这身子真是有得愁。”
袖珠笑:“怎么说?”
“别的暗卫都是盼着自身伤口愈合的快,我这身子,督主却明言吩咐多次,用药抑制。你说,愁不愁?”妥欢道。
“你这身子,也算是因祸得福。种下玉颜香的人可难得这伤口快速愈合的好本事,十个里难出一个,你倒是幸运。”袖珠笑道,“这次乃是事出有因。怎能算是愁?”
妥欢眯着眼,笑意有几分冷:“我说愁,自然便真是愁。这本事难保以后让我变作什么路子的棋子,若能作得棋盘上的当头马也还好,可若是不得已成了废棋被人吃了,到那时,你才晓得这啊——是真愁。”
袖珠觉得她这话说的怪,正细细琢磨时,却见妥欢侧卧于车辇的长卧处,闭上眼,似要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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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如妥欢所言,一行队伍到了明月禅寺时,已是入夜。
众位皇族大臣下了车辇,便由明月禅寺的诸位小沙弥领着去了早时安排好了的房院。妥欢安排在后院的西边一间房,和皇后的院子较近。收拾好了东西,妥欢便领着袖珠去了皇后的院子。
刚要入院时,突然听得一女子的语笑喧哗。
妥欢微皱眉,同袖珠示意,两人轻了步子往那院子看去。
院子里正站着一众宫人,低着头甚是害怕的模样。而那中间站着三位华服女子,细细辨别,那头戴九龙九凤冠的华服女子自是皇后徐静好,她低眸,无半分情绪。
而那旁站着的女子,穿着大红描金头戴十二朝珠冠的女子,与一旁大宫女模样的女子不知说笑什么。她微侧首,瞧不见模样。
再往后看,乃是永安公主。她一脸隐忍,冷冷的看着那说笑的女子。
“那是万贵妃。”袖珠指着那女子道。
即使袖珠不说,妥欢便也知道了——能在皇后面前这般说笑的女子,这世上只有万祯儿一人。
妥欢仔细瞧着,也不由咋舌——这身影,哪能是已近天命之岁妇人的模样?说是正是二十来岁的芳华女子也不为过!
“皇后娘娘,您说是也不是?”只听那万祯儿笑声清脆,说道。
见那永安公主听到此话,似乎忍不住,踏出一步,正要张嘴呵斥:“你!”
只一字出口,徐静好却出了声:“万贵妃说的是,今早本是本宫的错失,误了时辰,陛下若要责罚,本宫无话可说。”
妥欢眨眨眼——看来又是这万祯儿来挑刺了。
万祯儿却不认账,转眸看向了那永安公主,笑言道:“皇后娘娘的话过会儿听也一样,我倒是想听听永安公主方才想说什么?”
永安瞪着她,分外像是个不认理的丫头。
万祯儿冷笑一声,嘲讽道:“陛下天人之姿,丰神俊朗。而那废后杨氏,也算得是个上品模样,怎的你就——”
她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了永安,笑道,“——生的个愚笨像?”
那废后杨氏便是永安生母,当年因为打了万祯儿一巴掌而废去新后之位,落得个全家没落的下场。
永安突的涨红了脸,紧握住拳,实在忍不住,指着万祯儿的鼻子,怒道:“妖妃!”
那徐静好立马踏出步子,握住永安的手,向她使了眼色:“永安,不得无礼!万贵妃乃算得你半个母亲,陛下也说过,你不得有失为人子的孝德,若是被陛下得知,你定要被惩罚的!”
这般说法,不过也是赶在万祯儿之前,责骂永安一顿,也算是护得她周全。
可那万祯儿去慢悠悠的转过徐静好,站到永安面前,盯着永安瞧着,突的勾起一丝笑:“我方才是听到公主唤我什么‘妖妃’?”
徐静好皱着眉,欲拦:“万贵妃,永安不过是糊涂了,你不必如此。”
万祯儿只笑着道:“怎的?皇后的意思,是我这妖妃——人老耳聋了?”
徐静好只得皱眉,不再开口。
万祯儿便又盯着永安,笑道:“嗯?永安公主方才叫唤的到底是什么?”
永安方才的怒火如同被大水浇灌一番,唯有一丝火光奄奄一息。她看向万祯儿的眼眸中,更多的是惧怕。
妥欢清晰的看的见永安微颤的拳头。
可随后,永安仍旧死死盯着万祯儿,张嘴道:“妖妃。”
字字清晰,却不比方才声音大。
“啪!”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万祯儿右掌甩到了永安的脸上。这一巴掌甚是有些力道,永安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院中的宫人立马跪在地上,头叩在地上,颤着身子不敢作声。
就连徐静好和那永安都是一怔。
妥欢却笑了笑——原本自己还想着这万祯儿莫不是有些来头,可方才看那一掌,却没半分习过武功的迹象。这万贵妃,没武功没内力,是个实打实的弱女子。
永安流出大颗的泪,捂着脸:“你!你竟然敢打我!”
万祯儿揉着手腕,淡笑道:“方才,是皇后娘娘发了话,你那句‘妖妃’可是有违了失为人子的孝德,陛下所命,惩罚不止你这挂名的母亲——皇后娘娘——能给的,我这贵妃——你半个母亲——自然也是有资格罚你的。若是你有半分怨怼,自可去寻你的好父皇来罚我。”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就连徐静好也只得沉着面色,不发一言。
谁都知道,陛下子嗣只有着永安一人。虽是废后所出可到底算是嫡出,陛下念想也只得这一个女儿,再加上第二任皇后徐静好对永安百般宠爱,何时对她多加苛责?这天下,无人不知,大昭最为尊贵的金枝玉叶,是养在紫禁城这皇帝唯一的子嗣——永安公主。
可今日,这一巴掌,当真打的脆声响。
妥欢因着五年前在延陈宫的永安给自己的几巴掌,也无半分怜惜,只是淡笑着看戏,心下道——啧啧,真是可惜,这巴掌不是我来打,若是我来,怕是还得打掉永安的几颗牙。
想到那场景,妥欢不由笑意更深。
万祯儿突然转身,微抬头,竟看到隐在那院落窗外探出的一颗脑袋,灯火下,竟然透出几分诡异,不由心头一惊,面上本得意狡黠的笑凝结在脸上。
她回神,厉声道:“谁!给我滚出来!”
本躲起来要逃走的妥欢听得这声,想着也不得不出去了。便就领着袖珠走近院落,对着院中的三位后宫贵人道:“陵川郡主弘清晏见过皇后娘娘、万贵妃、永安公主。”
徐静好看到她来,不由皱眉,心道——她何时来的?
问话的是万祯儿:“你——便是陵川郡主?”
妥欢颔首:“是。”
万祯儿打量着她,乌色的眸子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她突而一笑,转身对着徐静好行礼:“看着天色,陛下应该见了那些大臣,去了我的院子,我就不多呆了。皇后娘娘,我便告辞了。”
徐静好不明所以,但也颔首:“你走吧。”
万祯儿斜眼看着捂脸落泪的永安,笑道:“永安啊,万要得小心才好,莫要再说错了话。今日不过惹得我不悦,受了小小惩处,若是哪日惹得陛下不悦——那可就是远嫁异族的后果了。你啊,定要小心。”
这话一出,永安瞬间停止了抽泣,煞白着脸看着她。
万祯儿得意一笑,转身,看了眼低着头仍旧欠着身子保持方才行礼的妥欢,带着自己的宫人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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