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9年，雍州城
雍州城的春末没有江南的潮热，带着一阵干净的泥土味。
这座城在前朝时期是仅此皇都的繁华之地，各国各地的商贩络绎不绝，也是离得荆州近的缘故不但安全还富足。
只是随着前朝的覆灭，建朝大宸，新的君主掌控这片大地，一切自然也是按照新君的喜好。
不过十年时间，富足之地渐渐变得潦倒混乱，倒是吸引了不少江湖客来此地。
青衣巷在雍州城的东南角，是这座城里有名的四不管之地。
巷子边的小河说是从江里分出来的一小支，一条护城河贯穿整座城，也连着一城之脉，河边柳树抽芽垂在路边，两侧的小商贩都陆续开始收拾铺子，生意嘛赶早不赶晚。
莫翎前脚刚从铺子出来，后脚就被街对面的铜锣火烧吸住目光，掂量着这个月的月例银子也就剩下几个铜板，早饭喝了一碗掌柜煮的稀粥，米粒可怜的飘在上面。
想起以前师娘熬的粥，米粒糯糯的沉在碗底，米油飘在面上热气腾腾，思绪还没来得及飘远就被掌柜的拉回来。
“今儿你看好店，我得出门一趟，快则明日回，慢则三四日。”掌柜的翘着兰花指戳了一下莫翎的小脑壳，红艳艳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莫翎点点头看掌柜，掌柜名叫胡四娘，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额前一抹红色绣花抹额，腰间系着短刀，身材婀娜风韵犹存，一动裙角飘扬带起一波涟漪。
莫翎一年前刚到雍州城没钱吃饭住店，十六的小姑娘正是长身子的年纪，饿的前胸贴后背，幸亏胡四娘收留才安顿下来，四娘性格泼辣却良善，脚步轻巧有些功夫在身上。
四娘伸手从钱袋里掏出一两银子放进莫翎手里，看着糊涂丫头恨铁不成钢的说：“这银子你拿去给王铁匠，把我看中的那柄刀给拿回来，要是他再跟你讲价，就说他家的买卖以后我们四海阁可高攀不上！”
莫翎伸过懒腰把钱塞进歪歪扭扭绣着小鸭子的荷包，慢吞吞的说：“知道了。”
胡四娘顿了一下，转身回柜台又掏出二钱银子扔进她手里，漂亮的大眼睛翻着白眼道：“擦擦口水，真给老娘丢脸，想吃火烧就买两个，钱省着点花。”
本来还打着哈欠的小孩一瞬便精神，连忙接过钱给四娘让路，语调都变得恭顺许多：“四娘慢走！”?四娘瞥了一眼判若两人的小孩叹着气走了。
莫翎将钱装进小荷包，想了想又快跑几步，把手里几个铜板放在木推车上，朝卖火烧的大娘甜甜笑着：“大娘要两个新出炉的肉火烧，好了您帮我放柜台上就成。”
大娘是老熟人，笑着应了。
莫翎坐柜台后闲着没事边啃着肉火烧，又想起从前。
从前在山上没觉得钱是什么重要东西，师父师娘拿她当眼珠子疼从没短了吃喝，下山后才知道穷是一种病，饿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
可又没脸再回山上朝师父师娘要钱，摸遍背的小包袱，除了自己的随身用品和师娘给她装的裙子，就是及笄时师娘给的玉簪子，玉簪子舍不得典当，只能一边赚银子一边赶路。
心里惦记着师父告诫不许随意动手，让别人知道会武未必是好事。
莫翎咬咬牙，什么酒馆的小伙计，给人代笔写信，剁肉的帮厨....种类多的都快记不得，就这么边打工边赶路，走到雍州城也是两个月后，想起来当时吃了不少苦。
一直到日头快落山，店里也没来几个客人，兵器铺子冷清是常事，莫翎看着日头决定再等一刻就关门，铺子后面是个一进的小院子，东头的厨房里还剩下一小块腊肉。
腊肉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炒香倒水，放上半颗切好的大白菜，再闷上一大锅米饭够她吃两天，想想就美。
莫翎看着日头数着时间，就等门一关过她的小日子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莫翎正准备关门一只脚就踏了进来：“伙计等等，等等。”
男人看着四五十岁样子，穿着深蓝的袍子，上面绣的图案一看就是绣春坊的手艺。
莫翎侧身迎客，不太热络：“您随便看看，要是没有看上眼的，本店也接受定制服务。”?男人身后还跟着小厮，客气的笑道：“我不太懂，想要个防身的暗器，烦请姑娘给介绍一下。”
“暗器分为两种，一种需要内力催动，看您的样子应该不会拳脚。”莫翎领着两人在摆着暗器的架子前转了一圈。”?
一旁的小厮忙接话：“我家主人确实不会武，麻烦姑娘介绍一些简单好用的。”
莫翎余光瞥了小厮一眼，有些不悦，这买武器的人还没说话他急什么，但到底是客人。
她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柄袖箭递给男人说道：“那袖箭比较适合您，袖箭小巧可以系在腕上藏在衣袍里，一丈之内杀伤力大，也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男人满意的看着小厮给自己系袖箭，抬头看向莫翎：“姑娘有所不知，我们是来雍州城做生意的游商，这城里出了名的乱，所以不得不做好防备。”?
莫翎靠在架子旁整理着货，一双眸子垂着看货物，让人看不清神色：“雍州城是比较乱，但天黑后只要不在街上乱逛就没什么危险，至于你们是干什么的是客官的私事，不用跟我讲，十两银子不讲价。”?
男人爽快的掏了十两银子：“客栈掌柜说你们四海阁是雍州城最好的兵器铺，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莫翎没再应答，把人送出大门麻利的落了锁。
一连三日莫翎都数日子，靠着柜台想明日四娘应该就能回来，四娘说话向来靠谱，说是三四天就绝不会多一天。
一直到了晌午，店里也才几个进来逛逛就走的客人，没有四娘天天唠叨，她还真有些寂寞。
“四海阁，这名字倒是够大气。”有些慵懒的声调在门外响起。
话音刚落，门口便走进来一个人，一身月白色宽肩衣袍，腰间绣着翱翔的鹤，乌黑的发全部似马尾一般束在头顶，两撇发散落在脸两侧，似烈阳一般的少年郎，端是潇洒肆意。
直到看到脸，莫翎觉得手里的油果果变得有点噎嗓子，少年的脸有些过分的白皙，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带出股莫名的风情，剑眉红唇整张脸让人觉得俊美，鼻头一颗小巧的痣增添了一丝妩媚，看身量应是同龄。
少年看着本来沉浸在美色中的小丫头一瞬便恢复了神情，心里不由有些惊奇，这般心境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
“你就是四海铺的伙计莫翎？”少年笑道。
莫翎看到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巡捕，眉头轻皱道：“正是。”
“在下陆清明，受雍州官衙委托查案，烦请姑娘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陆清明轻笑看着一脸戒备的莫翎。
莫翎转身把油果果放在柜台上，就着手边的抹布擦了手，沉默半响才开口：“掌柜的三日前出去办事，有什么事官爷问我就行。”
陆清明神色冷了一下：“三日前是不是有个游商到你店里买暗器，是一柄袖箭。”?
她歪着脑袋回想一下：“是有这么个人。”?
陆清明目光变得探究而危险，一字一句说道：“他死了，那天所有情况你需仔仔细细都说清楚。”
陆清明微微低头，认真而探究的打量着莫翎，眼前的女子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个子倒比寻常女子高些，穿着伙计常见的暗色麻衣，头发全部束在头顶，一双杏眼不似同龄女子灵动，倒多了些少有的淡然，眉头微皱，朱唇轻抿，过于利落的打扮多了一份少见的英气。
环顾铺子，店面不大，满墙都是各式各样的兵器，兵器款式虽不新颖，但会武的人一看便知很是精巧锋利。
这铺子的主人听说还是个女子，倒是不简单。
莫翎的目光落在陆清明身上，话语中含着防备：“那游商是三天前日落时分来买袖箭，还跟着个仆人，让我给他推荐一下，我看他应不会拳脚，就给他推荐了袖箭。”
“那人也没挑，就买了我给他推荐的袖箭，给钱也很爽快。”莫翎回想起那十两银子。
陆清明点头表示晓得，继续问：“可有什么古怪之处。”莫翎低头回想，陆清明才发现这姑娘睫毛可真长。
“那仆人似乎很得主人的信任，可以替主人讲话。”她知道这点古怪之处就挺少见。
大宸奴仆市场虽不如从前严苛，新君似有要推翻之意，但到底没有明律颁下，依旧还是存在。
陆清明没有回答莫翎的话，而是绕着铺子转了一圈，伸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气氛也缓和不少。
莫翎有些不明所以，按说之前雍州城也不是没有命案，每月少说也有个一两起，从未见官府这般上心过，陆清明带来的三个捕快跟门神似的守在门口，外面不知情况的商贩都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陆清明卖什么关子，她心里没数不敢松懈。
“姑娘可否过来给在下推荐一下，在下也想买一把防身用。”陆清明眉头轻佻看向她，跟刚刚咄咄逼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莫翎走过去，站在陆清明身旁一人距离之外，视线却落在墙上，目光慢慢划过泛着寒光的兵刃，最后定格在一柄折扇上，伸手取下给他。
折扇的伞面画着小桥流水，手指微动扇面刷的一下打开，手腕一转指向陆清明，每根扇骨的顶端都推出一片窄窄的薄刃，寒光毕露，陆清明一瞬竟愣了神。
莫翎对上陆清明的目光说：“这兵刃既可是清雅之物也可防身，扇骨里的薄刃都是难得的精铁锻造而成，是少见的利器，适合公子。”
陆清明看着那双杏眼里似有杀气，心中波澜骤起：“看姑娘脚步轻盈，虎口有茧，会武。”没有试探，没有询问，满是确定。
“略懂一些，兵器铺子的伙计怎会不懂拳脚。”莫翎递给陆清明转身走回柜台道：“五十两，不讲价。”
陆清明没有犹豫掏了五十两放在柜台上：“姑娘可否告诉在下，这兵器是何人锻造。”
莫翎收了钱，当着他的面记了账，摇摇头：“不知道，公子想知道等掌柜回来问她吧。”
两人隔着柜台对视，谁都不想落了下风，最后陆清明拿着折扇转身离开，留下一句：“姑娘近几日就好好呆在雍州城，府衙会随时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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