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销案

金绡轻曼,墨香自闻,缥缃琴上阁。本是舞文弄墨,堪比沙场烽火,怎得席上美人卧。

时枫负着手,浓眉紧蹙,听隋太医絮絮叨叨,“夫人脉象凶险,涣散不收,浮而无根,至数不清。主元气涣散。为阳虚不敛,气血耗散,脏腑精气衰竭……”

“说重点。”男人渐渐失去耐心。

隋太医掏出手帕,擦拭额首细汗,“表散脉,内涩脉,下官一时难以定论……”

“你不是太医院的吏目?连诊脉都办不到,不如请早辞官归乡。”男人冷冷道。

也不怪隋太医诊断不出,苏绾体内植入七根银针,分散游走筋络之间,互相扰乱脉象。不知情之人,纵然扁鹊再世,亦难论断。

按律制,隋太医供职太医院,专门伺候皇城内的皇亲国戚。眼前却被半要挟半邀请至大理寺,给一平民女子看诊,行径十分荒唐,离经叛道。

而最不能忍受的,隋太医从业一十八载,竟看不出女子病理端倪。

老脸不能丢,隋太医心一横,胡诌道:“夫人脉象虚浮,实则并无大碍,不过是累了些,休息两日即可。下官方才不敢论断,只因吏目职责在身,不好妄断虚言,须谨慎处之。”

时枫全然不信他的胡诌八扯,他四处拉关系找到太医院,强行请出吏目为苏绾看诊,谁知请来一位“全不知先生”。

即便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她浑身冷汗涔涔,身体微微颤抖,额头发着高烧,时不时地冒胡话,任凭人捶打呼唤,却怎么都叫不醒。

时枫懒得再与隋太医掰扯,“两日之后,如果她还不醒,本将军亲自上太医院,绑了你来给我当面解释。滚!”

他伸手一挥,遣散一干人等,独自守在塌前。

这疯婆娘,自作自受。

谁让她总跟他过不去,挖空心思算计他。他不过小施惩戒,叫她尝尝招惹他的滋味。可不知怎的,他并没有打完胜仗的畅快感,反而感到无边烦闷。这份烦扰,像爬山虎的藤蔓,弯弯绕绕,沟沟回回,坠得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乱。

她有什么错?

经过前番几次纠缠,他已经彻底摸清她的底细。娼妓一说毫无来由,全由一场误会。她本是贱妾庶女出身,少不了遭遇关于这方面的猜忌或谩骂。

春月坊一案,她扮作花娘骗了他三千两,只为拿回娘亲的遗物,一文钱都没落入自己钱袋。西街口一案,她又乔装算命先生,虽有敛财嫌疑,然而百姓很崇拜她,将她视为在世神仙。

所作所为,不过是想挣点嫁妆而已。手段虽肮脏了些,但也无伤大雅。可她却以一纸悔婚书,断送后半生的指望。没了温侍郎的庇佑,对于贱妾庶女出身的她来说,值得吗?

男人负在身后的手掌,青筋暴起,十指用力弯曲,似在发泄胸中愤懑。

“爷,属下找来救星了!”

忽然门外风风火火窜入侍卫晴雷,他一身狼狈相,曳撒袍子皱皱巴巴,袍角坠着泥点子。

为争取时间,时枫和晴雷分两路行动:时枫上太医院绑来了隋太医,晴雷则去京城寻访当地名医。二人打着同样的借口幌子:世子爷的小妾突发怪疾,昏睡不醒,寻医急救。

少年两步跨上前,兴奋难捺,“属下此去京城地下鬼城打探,不期而遇救世老神仙,传说医仙扁鹊下凡。然而属下求了他半天,老神仙不为所动。就在属下绝望临走之际,老神仙忽然又同意看诊了,属下赶紧请他来了,此刻就在门外等候。”

时枫犹豫一瞬,也未再细想,连忙请人进门。不多时,进来一位乞丐老道,鬓发须白凌乱,道袍衣衫褴褛,浑身臭不可闻。

时枫蹙了蹙眉,正要质询老道来历,谁知那老道伸手一挡,“施主莫要多言,先让贫道切脉。”

时枫咬了咬牙,侧身让路给老道。

待老道坐定,二指切苏绾的脉门,不消几回合,神色愈加凝重。

“怎样?”时枫迫不及待问道。

老道摇摇头,叹口气,半晌不语。

又来了位庸医,时枫刚想破口大骂。

“此女命运不济,恐遭人陷害,须逼出体内七根银针。其六根位于体表浅层,尚且容易挖出,余一根刺中肺穴,药物不可驱之,唯有刁钻法子。准备七两曼陀罗花,一瓮煮沸烈酒,再找一把锋利的匕首。”

寥寥数语,在男人心里炸开锅。

七根……银针?

狗日的,他被苏家摆了一道。

然而老道不给他警醒忏悔的机会,干枯手掌攥住时枫的手腕,“既是你的小妾,想必你对她情深意重,我这刁钻法子,须你亲自动手实施,你可愿意?”

男人凤眸沉了沉。

浮生若梦,梦回前世。秋杯浸菊花,黄叶殿前霜,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温宅大宴宾客,庆贺温如初新近入阁,普天同庆,京城权贵悉数在席,场面热闹非凡。

唯有时枫,因性子孤僻,素来厌烦交际,一个人躲进庭院凉亭,看庭前落英缤纷,默默举杯自饮。

忽然一抹倩影,罗裙翩跹,飘然映入眼帘。

时枫瞥了一眼,“温夫人,恭喜。”

“啊!”苏绾吓了一跳。

回眸望去,认出时枫来,她抖了抖单薄身体,强作镇定,端袖福身道:“见过时将军。”

态度矜持而陌生,全然不似认出救命恩人的模样。

自那日落水之后,时枫一直未得再次见她。他派人四处打听,然而反馈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

他不相信,那些荒唐至极的举动,出于她自愿。

时枫掀眸睇向苏绾,似一瓣破败残花,萧萧肃肃,夹杂廊柱缝隙,苟延残喘。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怜爱,不断弥漫扩大,紧紧包裹住那份想要庇护她的心情。

苏绾起身想走,却被时枫叫住:“他,有没有为难你?”

苏绾身子颤了颤,面容悲戚惨淡,停了一息,咬牙道:“夫君对我恩爱有加,我不知将军在说什么。”转身急急走了,唯恐被人看见。

目送那抹倩影消失于长廊边缘,剩下时枫独自迎风嗟叹。

这朵鲜亮的花儿,如果交到他手里,必不至落得这般凄凉。

待那抹身影拐过廊角,时枫听到一声训斥,与低低啜泣。

“绾绾,你竟敢背着我,偷跑出来与男人私会!”

心中苦楚汇聚,又骤然爆发,打破白日长梦。

“爷,你醒了。属下去叫老神仙来。”晴雷守候时枫多时,见他已苏醒,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不知是做梦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令时枫感到心脏钻心地疼。他捂住胸膛,咳嗽几声,强行坐起身,盘膝打坐调息。

梦里因缘际会,令人唏嘘叹息。

她错在认识他罢。

“施主感觉如何?”老道弓着腰,背着手跨进门。

时枫瞥了老道一眼,“她怎么样?”

老道捋了捋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摇头晃脑道:“经由贫道之手,拯救的灵魂千千万,却没有一条失败见阎王。然而此番胜负关键,皆在于刁钻法子,若那凶险一针不取,纵是医仙扁鹊再试,亦是枉然。施主对小妾一往情深,尽在这一针之下。”

见苏绾脱离危险,时枫终是松口气,不枉费他豁出性命赔偿她。

吩咐晴雷为他穿上袍子,时枫站起身,对着老道鞠了一躬,“老神仙救命之恩,晚生感恩不尽。”

“冷面阎罗”竟然给老乞丐道士鞠躬,唬得晴雷虎躯一震。

然那老道显然见过世面,身子骨挺笔直,捻须笑道:“莫说什么感恩,贫道还人情罢了。”

原来两年前,老道在鬼市同人打赌,输了精光。恰巧那人干得是山匪勾当,见老道身无半文,付不起赌资,抓去郊外山寨做奴隶抵命。

老道倒也坦然认栽。然天无绝人之路,半路杀出位铁血将军,一把金枪在手,叱咤风云,捣毁半座山寨,救出老道,顺便给了他一点盘缠防身。

老道感激涕零,问及将军姓名,方知是绥靖王世子时樾。自此,二人各走天涯路,老道将他的恩情铭记在心。

逢晴雷鬼市打探名医,起先老道并不愿挨官家的边,待晴雷报上自家主子来历,老道方知委托人是时樾将军的胞弟,这才同意上门问诊。

“时樾为何在山寨?”时枫不解。

老道掸了掸破旧补丁道袍,“贫道不得而知,许是有何恩怨。那山匪头目依旧坐镇山寨,你自己去问就是。”

他的哥哥时樾身为戍边将军,一身凛然正气,绝不会同烧杀掳掠的山匪打交道,必是深入调查敌情,收集线索。看来,他有必要抽空去趟郊外的山寨,打探情况。

老道站起身,“贫道半生心愿已了,施主就此别过罢。”

忽然,手一伸,“喏,三千两出诊费,拿来。”

时枫牛眼瞪老大,“什么三千两?哪来的出诊费?”

旁边晴雷哆哆嗦嗦道:“属下忘了跟爷禀告,当初请老神仙出山,开口叫价白银三千,属下急着回来给爷复命,没想太多一口答应了他......”

时枫闻言怒发冲冠,指着老道斥道:“你不是来报恩的吗?怎还有脸跟我伸手要钱!”

老道食指捻了捻花白胡须,狡黠道:“非也非也。贫道所谓报恩,是答应出诊。至于出诊费,则需另算,这是两笔账。再说,给你用的那项刁钻法子,属于贫道慷慨赠送,若非有我青囊之术,你的小妾必肠穿肚烂而亡。你该铭记贫道这份恩情。”

“你这老泥鳅!”

时枫咬了咬后槽牙,拳头攥得死死,然而僵持半日,终是放不开面子,乖乖付钱打发老道了事。

晴雷自知理亏,心虚地建议道:“爷判苏姑娘的案子,不是有三千的罚金,正好拿来顶这笔亏空。”

一语既出,差点烧了时枫的眉毛,将他气个半死,脚踹晴雷的屁股,喝道:“你个狗奴才长没长脑子?我辛辛苦苦花钱救她的命,回头却让她自付医药费,我还算是个男人么?”

晴雷哭丧着脸,捂着屁股嘶哈嘶哈喊疼,“那爷说说怎么办嘛,咱们回京半年不到,账面花钱如流水,回头老爷来信过问,叫属下如何回复?”

最近是有些捉襟见肘,不止账面上的花销,他要探察消息,也需银两打点。须得找个冤大头,填补亏空。

时枫低头思了一瞬,吩咐道:“叫邵云礼洗干净屁股早点开工,本将军没空给他守大理寺家门。”

晴雷见不再挨骂,赶紧回道:“遵命。”

转身欲走,又被时枫叫住,口气忽然放软,“让厨房熬煮一锅白粥,要软烂细腻不弹牙。仔细挑拣,不得有半粒稻壳杂质。”

晴雷瞬目,“爷想吃点清淡的?属下让醉仙楼送点下酒小菜,拌着白粥吃,最解火气。”

时枫牛眼一瞪,“叫你干啥就干啥,少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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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紫苏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