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冷暖自知

“娘,阿修这三年遭了大罪。”方苓面露不忍,“当年贺兰山那一战朝廷输得太惨,他晕死在战场上,后来被鞑子掳回去当了奴隶……”

蒙古人在河套一带修建防御工事,掳了大批汉人没日没夜做工,翟天修就是其中一个苦力,吃不饱穿不暖,一日只睡一个时辰,干活时动作稍慢,一顿鞭子、老拳便招呼上来。

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终于攒够钱,买通工头把自己赎出来。

阮柔前世听着这些时,心里如翻江倒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腔壮志的少年,到底被皮鞭和劳作摧折成什么样子?

前世今天,她伏在祖母膝上痛哭失声,替他感到万般屈辱与不值。

然而后来的翟天修,并非以一个赎身奴隶的身份、拖着病体残肢归来,他风光回朝,得朝廷大力嘉奖,封五品忠武将军。

阮柔想起前世与翟天修的几次会面,听他戏谑玩笑的口吻,讲起当奴隶时的狼狈,朗声笑说鞑子疲软没骨头,鞭子打人一点都不疼。

以及淡然平静,简略说了一点他如何从蒙古人那里盗取情报。

他说这些经历时,像是在说旁人。

阮柔听来,便也觉得很遥远,像那些苦难都与他无关,然而烙印在他身上的伤与痛,终身无法磨灭。

她满心惋惜、怜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替他弥补回一点点遗憾。

即使在阮家一夕间遭受灭顶之灾,爹爹这种不涉党争、谁也碍不着的小官儿,沾上通敌叛国的大罪时,她都没去质疑过——

翟天修一个从蒙古逃回来的人,与她家发生的一切,可有关连?

“柔儿,你怎么想的?”阮老夫人看看一直愣神的阮柔,对她听着这些并没有太激动,感到一丝满意。

方苓也投来担忧,时过境迁,女儿已嫁作他人妇,翟天修归来想必也是一身伤痛、穷困潦倒,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谁想造化弄人,成了眼下这番局面。

“修表哥遭此大难,咱们做亲戚的,该帮扶,自然还是要帮。”

阮柔敛眉低目,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话中规中矩,亦是她目前的打算,暂时稳住不动,不偏不倚,不再像前世那样,因为倾向翟天修而乱了分寸。

祖母和阿娘同时松了口气,阮老夫人欣慰点头,“柔儿长大了,懂得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

女儿能这么明白,出乎方苓的意料,高兴之余,又略有遗憾。

阮柔看着两人,至于之后的打算,她肯定还是要跟沈之砚和离的,一日不脱离他的掌控,她下半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的安稳日子。

只是,这要等到把阮家的事弄明白,彻底摆脱危机后,才可筹谋。

在祖母这里陪着说话儿,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下人摆上膳,老太太问了声:“仕祯呢?”

方苓面上升起些尴尬,咧嘴一笑,“这会儿大概在书房。”

老太太一挥手,“别管他,咱们娘儿仨吃饭。”

婚后这些年,方苓能稳稳踩在丈夫头上,还要多得婆母的鼎力支持,当年做下的那个决定,之所以维持至今,是因许诺之人始终诚挚守信。

在方苓看来,这里唯一的亏欠,便是两个女儿。

长女略好些,付家门第不显,女婿付轶勤恳多年,娶了阮桑后才开始官运亨通,如今在北直隶盐运司当了个分司副使。

阮桑有旺夫命,贤惠能干、儿女双全,在付家得公婆看重,下面小姑妯娌众星拱月般围着她转。

相比之下,小女儿就命途多舛,沈之砚少年成名身居高位,她嫁过去,因着庶出的名头被婆母冷待,日子过得谨小慎微。

沈之砚不差,但方苓看得清楚,这女婿看着脾气温和,实则心性冷清,阿柔自小爱闹,活蹦乱跳养到十六,去了夫家完全是压抑天性过活。

方苓虽在这府上做了二十多年妾室,却是夫君敬重,婆婆拿她当亲女儿看,下人更是不敢怠慢,活得张扬快意。

果然姻缘好坏不能只看表面,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暖自知。

方苓这一上午先是骂丈夫,后又忙着陪女儿,眼下饭还未吃完,府里的管事嬷嬷已经找过来,在外间廊下站了一排听候。

她坐在窗边,手里端着碗,一边吃,一边隔窗跟外面人交待事宜,倒也两不耽误。

阮老夫人见惯不怪,只一个劲儿给阮柔挟菜,“瞧这小脸儿瘦的,多吃点儿。”

阮家颇有些产业,这些年交在方苓手里打理,生生又翻出两三倍的规模,按阮仕祯五品官的俸禄,在这京城算得上富庶之家。

一个管事正跟方氏盘上月西院的支出,“……黄花梨嵌绿石插屏一架、老坑岫玉佛像一座、紫竹雕双鹊笔洗一对,这项支出总计七百八十两,刚好马鞍街书斋送来年初一季的进帐八百两,便全送过去了,刚好抹平。”

西院就是芳菲斋,每月开支都从方苓手上过,她倒也从不苛刻,通常连零头都不计,直接拨过去,只松不紧。

听着这一笔像是送礼,阮承宇与沈之砚是同年,三甲进士位次中上,如今在布政司使任参议,从四品,官运比阮仕祯这个当爹的强了不少。

毕竟是阮家的长子嫡孙,阮柔悄悄去瞥祖母,能有这般出息,她老人家自当欣慰。

谁知老太太面色八风不动,跟没听见一样,放下竹筷,老天拔地站起身,“柔儿吃完了,来给祖母切药。”

阮柔当即撂下碗,搀着她往内室去。

老太太一向对芳菲斋态度冷淡,从前阮柔觉得她是为着阿娘的面子,这会儿却觉出几分奇怪。

没给她走神的功夫,侍女秋月搬出一匣子茯苓块,笑眯眯道:“老太太上回说了,还是三姑娘手艺好,茯苓切得又细又匀,磨出来一点渣子都没有,奴婢今趟又能偷懒了,有劳三姑娘啦。”

阮柔冲她眨眨眼,“前次秋姑姑说给我做马蹄糕的,应该说话算话的吧。”

“哎哟真的是……想占三姑娘点儿便宜,可不容易呐。”秋月掩嘴跟老夫人笑,拍拍手向外走,“行,我这就和面去,多做点拿小瓷瓮装起来,让三姑娘带回去慢慢吃。”

阮老夫人嫌弃撇嘴,“我原也当她是个人精呢,原来光会窝里横,出去是个没嘴的,不顶用。”

阮柔偷偷跟秋月扮个鬼脸,从一旁拿过柄小金刀乖乖切药,不敢回嘴。

她喜欢回娘家,喜欢家里这热热闹闹的气氛,祖母嘴硬心软,看着对谁都不大热情,其实心里最明白事儿。

阿娘这么个倔脾气,婆媳俩这些年相处下来服服帖帖,是知道老太太不存私心,好话赖话,不中听却实用。

有一等人便是如此,哪怕面上遭些罪,也要心里活得痛快,阿娘便是如此。

她嫁给沈之砚,面上看着风光,其实内里情形恰好相反。

坐在窗边光线正好,暖风和颐,阮柔一边切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那边阿娘跟人说话,几个字随风送进耳中。

“这次西北过来的茶叶,咱们用的是金刀商行的路子,果然,比往年成本低了三成。”

阮柔停住,盯着手里小小的金刀出神,拼命想要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云珠凑到近前,蹲身小声问她,“夫人你困不困,要不我帮你切会儿。”

说着来拿她的小刀,阮柔盯着她的手,蓦地想起来了。

前世棠梨院,那会儿云珠在替她拆茶饼,也是拿着这样一把小小金刀,一边听吕嬷嬷在旁跟府里的下人闲唠嗑,说起近日沈之砚跟大理寺办的走私盐铁案,通缉大半年的主犯刚落网,正是金刀商行的东家。

她记得当时云珠舞着手上茶刀问,“金刀商行,是这个金刀么?怎么起这么个古怪名字。”

那下人解释道:“嗐,听说先前在西北是走镖的,人家叫金刀镖局。”

当时那桩案子闹得声势浩大,这金刀商行将两淮的盐私运到西北,再卖给蒙古人,禁盐令颁下近十年,大益严禁向关外贩盐,这是近些年最大的一笔运贩私盐案。

尤其他们不光卖盐,还偷贩大量铁器给鞑子,犯的是通敌罪。

眼下阿娘竟与金刀商行有生意往来,阮柔惊出一身冷汗,感觉摸到一丝前世阮家大祸的脉络。

*

沈之砚一早先去大理寺,严烁刚从地牢出来,熬了一宿眼都红了,却精神奕奕,见了他上来把住肩咬耳朵。

“昨儿你猜得不错,青台山那伙劫匪果然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沈之砚抬起伤了的右手,手背在他臂上一磕,严烁不敢反抗,立时松开他,背着手站到一边儿去,咳了一声,神情端肃。

沈之砚这人格外拘小节,最重礼仪规矩,平日从不与人勾肩搭背、行止狎昵。

“你猜怎么着?”严烁仍旧对昨夜的发现兴奋不己。

“仵作在其中一人身上,发现枭形纹身。枭卫!听说当年烨王离京的时候,手下这伙人已被陛下折去过半,剩下的全跟着去了西北,没想到,竟还留了几个在端宁长公主身边。”

当年那桩宫闱旧事,涉及背德阴私,烨王是先帝义子,名份上与端宁是兄妹,先帝为此震怒,这才把从前极为看重的烨王遣离出京,远远发配到西北边镇。

后来隆泰帝登基,仍对这对兄妹看管极严,长公主府的来往信件一直有人盯着,烨王几次请旨入京也全被驳回,就是生怕这两人闹出丑闻,损及皇室名誉。

眼下严烁发现了端宁长公主身边有枭卫,这事若被皇帝知晓,无异于又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怎么样……”严烁邀功一般对沈之砚咧嘴笑,“你手上那桩侵田案,不是正愁没出路,要不要兄弟助你一臂之力,有这件把柄在,裴相也不敢轻易沾手,只得爱莫能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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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柏盈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