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仕祯的书房乱七八糟,桌案、博古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奇石,他好玩这个,常常沉迷其中一倒腾便是整日,乐此不疲。
阮柔进来几乎没地儿下脚,不由皱了皱眉,跟着沈之砚这几年,习惯了房间整洁到纤尘不染,反倒受不了这般乱相。
“爹。”
她喊了一声,架子后头探出个脑袋,见了她顿时眉开眼笑,“阿柔你快来,看爹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我回来你也不说出来看看我……”阮柔抱怨着走到窗边,哗一下推到最大,阳光涌进来,驱散了房中的石土腥味儿。
“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你不是前几日才回来过。”阮仕祯赔了个笑,放下手里石头,背着手踱步出来,“再说你哪次回来是为看我?”
他心里明白着呢,才不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屁股。
阮柔看着那张眉目清隽的脸,一阵酸楚涌上眼眶,猜想前世他被大理寺带走时,该是怎样一副茫然又认命的麻木表情。
阮仕祯的好脾气,乍看像逆来顺受得久了,对什么都能妥协,只有不言不笑时才能看出,仍有那么丁点文人的傲骨在撑着这副躯壳,透着聪明人才有的糊涂。
是因为看得清,放得下,豁达到一定境界,便能随遇而安。
她还记得有回阿娘跟爹爹吵完架,照例又把他轰出大门,连带着一块儿撵出来的,还有她和阮桑这对小姐妹。
当时爹爹一手牵一个,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阮桑仰头向爹提议,“咱们去买花。”
阮仕祯想了想,腼腆一笑,“爹没钱。”
姐妹俩同时翻个白眼。
那天爹爹带着她们,在花市慢慢走着,看完了每一家店,“花儿买回去是为了看,咱们在这儿看也一样,想看什么都有,还不花钱,多好。”
彼时阮柔深觉不齿,认为爹爹懦弱无能,得过且过,不成样子。
多年后她嫁到沈家,在人生不如意的境况下,也如爹爹这般逆来顺受,却做不到看开与放下,面上不争,夜里独自一人躲在被里哭。
重活一世,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阮柔尝试着理解爹爹的不争,自认……还是做不到。
或许,和爹爹相比,她缺少一个像阿娘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天天骂他、却包容了他、陪伴他一生的女人。
真心与否,并不在表面,而是付诸实际的行动。
便如沈之砚待她,在沈家人面前,对她的维护并不说出口,由得旁人自行领会,因他而敬她几分。
在外亦如是,一同赴宴时,他的体贴周到令人侧目。
众人盛赞状元郎风光霁月,对妻子温柔体贴,便也相应地对她投来艳羡目光,道她能嫁给沈之砚,是三世修来的福份。
她对此感激涕零,至于回到棠梨院后他的冷淡疏离,倒也正中下怀。
明知那是假的,因着心有所属,便能欣然接受。
如今想来,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阮柔把茶叶递给阮仕祯,挽起袖子,替他收拾乱糟糟的桌案。
“又是雨前龙井。”阮仕祯看了眼,笑呵呵放回桌上,“看来你这位夫君有些古板啊,春茶那么多,每年都送这个,就不会换个花样?”
是么?阮柔过去倒没怎么留意,瞄了一眼桌上的茶包,是有那么点儿眼熟。
“爹爹,这次吏考,你考得怎么样?”
阮柔问得随意,阮仕祯答得也随意,跟没答一样,“那东西就是走个过场,就那样。”
说完抬眼,见到女儿脸上的不满,无可无不可又添一句,“回头调到文选科,大概比现在忙一点儿。”
果然跟她想的一样,阮柔试探一句,“爹爹,您在官场这么多年,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阮仕祯警觉瞥她一眼,反问,“爹这么好性,能得罪谁?”
阮柔杏眼圆瞪回怼,“是我问你呢,你怎么倒反问起我来?”
阮仕祯抬手点点她,意思是有女儿这么跟爹说话的么,无声反驳过后,仍是老老实实作答,“没有……吧。”
他这么个温吞性子,阮柔算是知道为何阿娘成天肝火盛了,只得将提前预备好的说辞道出。
“女儿听之砚提过那么一次,说往年吏考中有人偷换考卷,后来查出来,被偷的人也受了罚……这就挺冤,爹爹——”
阮柔硬着头皮瞎编,“你会不会也这么倒霉,碰巧被人偷换……”
“往年?我怎么没听说过。”
没想到阮仕祯还不大好骗,关键值房隔壁便是考功司,这种传闻他怎会不知。
“啊……没有么?”阮柔杏眼睁得更大了,有点失神,“也许是我做了这么个梦吧,反正,爹爹你明日上值,去考功司看一眼呗,谨防万一。”
阮仕祯摸不着头脑,却也从善如流,咳了一声,“为官自当缜密细致,好,爹知道了。”
阮柔满意点头,没多待,又说了几句便走了。
阮仕祯举目打量整齐的书房,心下一暖,目光温和,自窗口望向女儿缓缓远去的背影。
申时过后,阮桑带着女儿姗姗来迟,阮柔赶紧到门上去接,迎面就见小圆儿飞奔而来。
“小姨……”女孩儿的小裙子高高扬起,大眼睛笑得眯成条缝,扎着两条肉嘟嘟的胳膊,跑成一阵风。
底下掐金圆头的小绣鞋几乎飞脱出去,被地上一颗鹅卵石绊了下,小身子一个趔趄。
阮柔想也没想,冲上去两膝着地向前一索,将人接在怀里。
“吓死小姨了,你跑那么快干嘛。”抱住软乎乎的小外甥女儿,阮柔坐在地上惊魂甫定,板起脸来教训她。
“哎哟这不年不节的,你给我们家小圆儿磕这么大一个,也不怕折她的寿。”
那边,阮桑高亢清亮的嗓音忙不迭打趣,笑盈盈迈着端方优雅的步子,不紧不慢踱来,居高临下,满眼揶揄瞅着妹子。
从小到大,阮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阮柔的机会。
阮柔这时却没功夫和她拌嘴,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圆脸洋溢欢欣,露出颊边深深的酒窝。
“小圆儿,想小姨了没有?”她忍住鼻酸,颤声问。
“想了。”小女孩用力点头,“可想可想了。”
“就会卖乖,在家我怎么没听你念叨小姨?”阮桑揭穿女儿,笑容得意非凡,“这么丁点年纪就会嘴巴甜哄人,长大了可怎么好。”
前世家破人亡,至亲凄惨的遭遇是阮柔无法承受之痛,如今,胸口最后一丝悲哀泯灭在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容里,她抬头,目光温柔看着面前的“死对头”。
“铭哥儿呢?”
“这两日跟着他祖母歇晌,我就懒得带过来。”阮桑白她一眼,“怎么着啊我的三小姐,民妇听召而来,您有何吩咐?”
膝盖有点疼,一时起不来,阮柔便这么席地而坐,低眉顺眼轻笑,“没什么吩咐,就闲得无聊。”
嘿,消遣我玩儿是吧,阮桑眼风凌厉,却丝毫不露气短,像只骄傲孔雀扬起纤长的颈,华丽裙摆从她面前扫过,从容往里走,口中唤一声:
“小圆儿来,咱们找曾祖去喽。”
怀里的小丫头应声要起,被小姨箍住腰,扎着手扭了几下屁股,愣是没起来。
“小姨……”小圆儿挣扎两下,猛地反应过来,扭头一看,小姨已经撅嘴不高兴了。
她跟个小大人一样怪为难的,胖乎乎的指头对了几下,朝阮柔挤眉弄眼,“要不、咱们和阿娘一道去……”
阮桑得意洋洋转身,“要我说,孩儿还是自个儿的亲,你别馋我家小圆儿,有本事自己生去。”
阮柔气馁,朝她伸手,“拉我一把。”
阮桑大获全胜,走过来一手一个将人拎起来,朝她膝头瞄一下,“刚跪那么狠,还不看看破皮了没有。”
阮柔这才觉出两个膝盖火辣辣,恐怕真擦破了,不肯被她看了笑话,硬忍着摇头,手搭在姐姐肩上,把小圆儿从她手上抢过来自己牵着,三人一道往里走。
“昨儿的事我可听说了啊,你差点叫劫匪抢去当押寨夫人。”还是被阮桑逮到乐子,可着劲儿笑话她,“今日倒是敏捷,被劫持的时候你要有这身手,说不定能把人家打跑。”
“老于死了。”阮柔一句话就让她消停下来。
阮桑纳罕回头,眼中闪过后怕。
“回头我把他老婆孩子接去付家,寻个清闲差事给她,放心吧,后头有我照应。”上下打量妹子一眼,“你到底有事没有?”
“一点儿都没,之砚救下我的。”阮柔语气平静,简略说了当时的经过。
“还真是……你那位夫君看着文质彬彬,没想到倒有这等勇气。”阮桑啧啧称赞,又问,“这事儿家里还不知道,你跟阿娘说了么?”
“没。”阮柔扯她一下,这份默契两姐妹都懂,有些事不必告诉长辈,免得他们担心。
她又想起一事,暂且按捺住,在园子里陪小圆儿玩了一阵,叫云珠带着去洗手吃点心,这才回头问阮桑。
“那个事,你告诉祖母了?”
阮桑长眉一挑,明知故问,“哪个?”
阮柔直直看到她脸上来,姐妹俩乌鸡眼一样互瞪,“你说哪个?那事除了吕嬷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过。”
今日听老太太语气像是知道了,阮柔心里有点慌。
“你看我是那起爱嚼舌根的?”阮桑一指头推开她,“你介绍虞大夫来,以为老太太不会打听?”
但凡训起妹妹,阮桑总是越说越来劲,又在她身上戳了几下,“你呀你呀,没病没痛,好端端的跟个大夫那么熟,老太太不起疑才怪,成亲三年生不出孩子,原来偷着喝避子汤……”
阮柔心虚,抬手去捂她的嘴,阮桑不依不饶,在她手心里支吾着也要一吐为快,“这阵知道怕了,端午那天老太太就要问你来着,是我拦着不叫她说。”
姐妹二人正闹,云珠过来禀报:“夫人,老爷来接您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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