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沈之砚沉默端坐正位,阮柔则挤到了沈幼舒身边,紧靠车门的位置,两人隔着最远的距离。
沈幼舒夹在中间,浑然不觉车内气氛不对,兀自兴致勃勃说起刚才堂兄大显神威、惩治浪荡公子哥儿的威武。
夏日的天孩儿的脸,早起还艳阳高照,不知何时已作乌云盖顶,阴沉沉自天穹压将下来,四周空气仿佛凝滞了般,一丝风也无,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阮柔不耐热,胸口有些憋闷,转身卷起半边车帘,阴郁光线投入,也没让暗沉的车厢亮一点。
她偷眼瞥见沈之砚雕塑似的脸,对身边的滔滔不绝毫无回应,悄悄扯了下沈幼舒的袖子,让她闭嘴。
沈幼舒到这才觉出些不对,忙收了声。
回到棠梨院,天阴得愈发厉害,浓重铅云像炉子里无处渲泄的黑烟,倒灌而下,压得白昼刹时成了黄昏。
极远的天边传来几声低沉闷雷,轰鸣不绝,似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他们这处虽不会被波及,听来却也叫人心惶惶。
院里丫鬟们正忙着收东西,春杏见阮柔回来,上前小声禀报:“夫人,吕嬷嬷这阵瞧着不大好,我刚扶她去屋里睡下了。”
阮柔脚步一顿,看一眼走在前面的沈之砚,低声问:“虞大夫来了没有?”
吕嬷嬷早年害过热病,伤了肺,一到夏天就胸闷咳喘,阮柔记着前世她发病就是在一个雷雨天过后,早起出门见着天边有些阴沉,便让人去请了虞大夫。
春杏是她专门拨给吕嬷嬷的,“还没有,这会儿变天了,不知能不能来。”
“再去催催,请她务必来一趟。”阮柔说着,又看一眼正屋。
沈之砚刚进去,屋里亮着灯,窗上投出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瞧着无端有些落寞。
他大概要补眠,阮柔这阵一点都不想去他跟前待着,嬷嬷病了倒给她找了个借口,交待云珠去门外守着,自己踅身去了后罩房。
吕嬷嬷半靠在榻上,见了她就要起身,口中嗔怪,“夫人怎地到我这里来了。”
阮柔连忙上去摁住她,瞧了瞧脸色,两颊略带潮红,呼吸有粗嘎的痰音,“您快躺着,虞大夫一会儿就到。”
“我没事儿……”
吕嬷嬷说着还要起,阮柔笑着宽慰她,“嬷嬷,我借您这儿避个难,可别赶我走。”
见她气色尚好,阮柔略微安心,陪坐榻旁,握住吕嬷嬷的手,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沈之砚在房里等了半晌,不见阮柔跟来,叫云珠一问,才知是吕嬷嬷病了。
沉默半晌,他挥手令云珠下去。
她一向与乳母亲厚,这个时候去守着本也无可厚非,然而沈之砚心知肚明,她就是在躲他。
他真就这么可怕?
沈之砚拆开手上的纱布,慢条斯理给自己换药,心头一片冷然,她今日去春茗茶行,许是已经知晓,那人还活着。
眼下避他如洪水猛兽,可是一心想着要跟翟天修重拾旧好?
暴风雨前夕,宁静格外绵长,沈之砚沉默立在窗前,不知等了多久,时间点滴流逝,一如他的理智,缓慢地,一寸寸坠入深渊。
连日来的猜忌积存至今,他仿佛看见拴住凶兽的锁链摇摇欲坠,以道义、礼法重重加固的镣铐,终要一败涂地。
雷声滚滚,由远及近,猛地在头顶轰然炸开。
白松过来禀报,“严少卿把马送回来了。”
沈之砚提步出门,往后院马厩走,上次从青台山回来,托严烁换了套马铁,这会儿送来的刚好。
暴雨将至,仿佛苍穹泄开一道口子,有风起,鼓荡萧索青衫。
沈之砚的身影在昏黑中显得落拓,行至严烁身前,拿过他手中缰绳,二话不说翻身上去,马儿嘶鸣一声,纵蹄疾驰。
“诶……”严烁在后喊一声,“要下雨了啊。”
马上身影矫健,单手控缰娴熟异常,沈之砚双腿一挟马腹,马儿高高跃起跨过栅栏,一往无前地冲出院门。
严烁莫名奇妙,回头瞅见白松,“这是怎么了?”
白松上前,将今日丰和街上的事说了。
严烁听得脸色铁青,沈之砚这是叫人给阴了,“怪哉,就潘茂嘉那酒囊饭袋,能想得出这种损招?”
“阮参议当时也在。”
阮家嫡庶间的事,京城人多有耳闻,严烁更是知道,沈之砚一向与他那大舅子不对付。
烦燥地捶了一拳栏杆,严烁拧眉想了一会儿,忽又笑起来,对白松道:“你可知,你主子骑马还是我教的。”
那会儿在国子监,君子六艺之骑射,不过是装装样子,沈之砚私下里却缠着严烁学骑马,骑最烈的马。
少年时期的沈之砚生得瘦弱,骨子里却有异常执拗的狠劲儿,摔得浑身是伤也不肯放弃,搞得自己像个破破烂烂的玩偶,只在每旬回家前,青衫一裹,又是个斯文儒雅的读书郎。
“他是我见过最有毅力的人,绝不轻言放弃。”严烁心有感佩,在白松肩上拍一下,“小白,跟着他好好干,你主子……迟早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白松垂头丧气,他大概知道点儿主子这是怎么了,问严烁,“那要是……他跟夫人之间有了矛盾,也不会放弃么?”
严烁一愣,挠了挠头,“这他妈……老子哪儿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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