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声刚响过第三下，蒹葭已经蹲在后院青石井台边搓洗第七盆衣物。深秋的晨雾裹着碎冰碴子，顺着她磨破的粗布衣领往里钻，冻得肩胛骨发疼。井台上结着层薄霜，手指刚触到轱辘便粘住皮肉，扯开时带起细碎的疼。
"这杭绸要用山泉水漂三遍，你那腌臜手仔细别碰金线！"
继母王氏尖利的嗓音刺破西厢房的菱花窗，蒹葭望着铜盆里那件胭脂红杭绸褙子，领口几点暧昧的胭脂印在晨光里泛着珠光。她记得这件衣裳——三日前大姊芸娘深夜溜去账房时，袖口沾的正是这种京城玉颜坊的茉莉香粉。
井水泼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冰花，蒹葭把冻僵的手藏在粗麻围裙下呵气。围裙补丁里还缝着半片褪色的绣样，是八岁那年母亲教她绣的野姜花。那年暮春的雨真大啊，母亲咳血的帕子浸在药罐里，把满院姜花都染成了淡红色。
"砰！"
东墙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惊得井台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蒹葭踮脚从镂空花墙望去，隔壁街猪肉铺的张屠户正揪着个女子的头发往青石板上撞。那姑娘的嫁衣红得刺目，额角的血珠溅在路旁的木槿花上，残破的盖头被踩进泥水里，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瞧着比她还小两岁。
"二十两银子买的媳妇也敢跑！"张屠户的杀猪刀剁在砧板上，刀刃映出蒹葭惨白的脸，"等老子打断你的腿，看你还..."
"二姑娘看什么热闹！"
蒹葭猛地回头，正撞上三妹蒹瑶描金的护甲。十五岁的少女裹着狐裘立在廊下，发间金步摇随着冷笑叮咚作响："下月初八你也要嫁过去，正好学学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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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攀上马头墙时，蒹葭抱着浆洗好的衣物绕过影壁。前院那株百年银杏簌簌落着金叶，树根处还留着烧焦的痕迹——那是母亲灵柩出殡那日，继母请道士做法事时燎着的。她至今记得火星溅在孝服上的焦糊味，混着道士摇铃的刺耳声响。
"快瞧这云锦！怕是县令夫人都穿不上！"
大姊芸娘的娇笑混着环佩叮当从垂花门传来。蒹葭贴着墙根挪步，看见十二个丫鬟捧着妆奁鱼贯而入。最前头的红木托盘上躺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好，正是母亲嫁妆单上写着"传家"的那对。
"哎呀！"
芸娘突然惊叫，翡翠镯子"当啷"摔在蒹葭脚边。碎玉飞溅的刹那，她本能地护住怀中衣物，却还是被飞起的玉片划破手背。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和翡翠碎屑混在一处，倒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打翻的药盏。
"我的嫁妆！"芸娘染着丹蔻的指尖几乎戳到蒹葭鼻尖，"你这贱蹄子..."
"夫人且慢。"
清冷的男声似玉磬相击，蒹葭看见月白衣角拂过自己开裂的布鞋。那人弯腰拾起碎玉的姿势极雅致，腰间羊脂玉环佩都不曾晃动分毫："这翡翠看着像前朝官窑的冰种？"
满院寂静中，蒹葭嗅到一缕清苦的药香。她悄悄抬眼，望见那人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碎玉断口处轻抚，腕间沉香珠串缠着银丝，最末那颗刻着螭纹的珠子泛着幽蓝。
"可惜用药水泡过。"公子轻笑，碎玉从他指间滑落，"次品戴久了，怕是会生癔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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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抱着木盆退到廊柱后，看见公子袖中滑落的纸笺随风飘来。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未干，铁画银钩写着"蒹葭"二字，生辰八字正是她藏在柴房梁上的那份。
"公子！您的药..."
远处小厮的呼喊惊起一群白鸽。公子转身时，蒹葭瞥见他腰间悬着的白玉笛——笛尾嵌着鸽血石，正是母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卷《乐府遗谱》里描摹的式样。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咽气前用簪子在地上画的，可不就是这柄"鹤唳九霄"？
"姑娘。"
蒹葭猛然回神，发现公子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晨光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金边，垂落的发丝间缠绕着药香："这杭绸用茉莉露浸过，金线里掺银粉防锈..."他指尖拂过她洗好的衣裳，"可是'浣霞诀'的手法？"
蒹葭手一抖，木盆险些摔落。浣霞诀是母亲祖传的秘技，自姜家满门抄斩后早该失传。她强压着心悸抬头，正撞进双含笑的桃花眼——那眼底的墨色浓得化不开，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墨砚！"公子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唇色泛起青紫，"回府。"
蒹葭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穿过月洞门，东墙根下的野姜花不知何时开了。嫩黄的花瓣上凝着霜，倒像是谁洒了一地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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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刚偏西，前院突然炸开哭喊。蒹葭蹲在灶房剥毛栗，听见芸娘尖利的嗓音刺破窗纸："我的缠臂金！定是那丧门星偷的！"
柴房门被踹开时，蒹葭正把最后一片栗壳扔进灶膛。继母的藤条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搜！给我扒了这贱人的皮！"
粗使婆子扯开她衣襟的刹那，藏在怀中的纸笺飘然落地。蒹葭扑上去抢，却被三妹踩住手腕："这是什么？莫不是与野男人的情书..."
"住手！"
清冷的嗓音惊得满室寂静。蒹葭抬头，透过散乱的发丝望见月白衣角——顾公子竟去而复返，手中捧着的青瓷药罐还冒着热气。
"在下的药引。"他弯腰拾起纸笺，指尖拂过"蒹葭"二字，"用的是姑娘的生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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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蒹葭被罚跪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膝下的冰碴子刺破粗布，血渍在石纹上晕开，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红梅。
"姑娘的姜花绣得极好。"
蒹葭猛然抬头，望见墙头坐着个戴竹笠的小厮。那人抛来个油纸包，热腾腾的香气散开，竟是城西徐记的姜糖糕。
"三年前城隍庙后巷..."小厮掀起竹笠，露出腕间月牙疤，"多谢姑娘的馒头和伤药。"
蒹葭攥紧油纸包，掌心突然触到硬物——油纸里裹着枚青铜钥匙，齿痕与她藏在灶膛暗格的首饰盒分毫不差。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小厮的身影已消失在暮色中，唯有那句"公子说野姜花要开了"散在秋风里。
子时的梆子声荡过三重院落时，蒹葭摸到祠堂供桌下的暗格。母亲褪色的嫁衣整整齐齐叠着，最底下压着半卷《浣霞诀》，扉页朱批："吾女蒹葭亲启"，正是母亲临终前咽在喉间的绝笔。
[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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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檐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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