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乱世立足,除了兵马钱粮,必须要有一处落脚之地,三大世家敢造反逼宫也是因为有些城池早在大梁没有灭亡的时候就已经落入了他们手中,而对解南池而言,将长邑真正收归囊中甚至比有兵有钱更加势在必行。
从李景澈身死的时候起,长邑就成了他最后的退路,也是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开始谋划了,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先生,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选长邑啊?”鸽子趴在桌上,单手撑着脸,吹着额前的几根碎发问,“京城附近的州不少,襄州刺史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难道不比长邑的刺史更好应对吗?”
“襄州才是最难应对的,”解南池右手执笔,狼毫蘸进墨中,“襄州刺史袁成虽是个少有勤政爱民的廉吏,但他是大梁臣,我这个乱臣贼子去找他,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大梁都没了,还什么大梁臣啊……”鸽子嘀咕一半住了嘴,心虚地瞥了解南池一眼。
解南池倒是不介意他提起故国,只道:“每个人最开始都会坚守一些东西,那些经历了诸多勾心斗角和世态炎凉后,依旧毫不动摇守着什么的人,才是能够留下的人。除非九州烽烟烧到襄州,否则袁成是不会倒向任何一方的。”
“长邑的刺史陆岩是解家故交,和我们所求相同,且知根知底,这是最好的选择。”
解南池端得一副儒雅模样,眼睫投下的阴影打在瞳孔闪着的微光上,他与鸽子说着话,倒当真像个引经据典为人解惑的先生。
鸽子压了压头上翘起的呆毛,憋着嘴不再问了,他还是不明白,既然长邑刺史是解家当年留下的人,又为何至今不肯将长邑大权交给解南池?既然所求相同,又缘何留信与解南池说不知是否人如当年?既然知根知底,又何必……派自己来试探?
正值深秋,凋落的树叶被风卷着,斜扫着铺在窗台,解南池素白的手指握着狼毫笔,勾折抹提,风骨依旧。
他并不怪罪陆岩。人心易变,更何况他解南池是灭国臣?他如今要权,谁又知道他为的是江山,还是天下黎民?陆岩能帮解家守着一部分风雨飘摇的大梁这么多年,是忠于天下,忠于解家,而不是他解南池,若是陆岩真轻而易举将长邑交给他,那才是荒唐。
他余光扫见兀自望着自己出神的鸽子,问:“怎么了?”
“啊,没事。”鸽子收回眼神。
小孩子的思绪总是跳跃得快,他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解南池的本家解家。
据说大梁伊始时,在大梁站着主导地位的原是四大世家——卢家,刘家,曹家和解家。
要说百年前解家当家人解十六也是位奇人,那时大梁刚根基稳固,各地人民方得安居乐业,动荡数年的国家才将新的政策全部运行下去,休养生息到了鼎盛,其他三家都拼了命地做大,等着四家之外的人攀附——唯独四家之首的解家,先是力排众议提拔了许多能力出众的新人,又让他们飞快地从崭露头角到能够能立足朝廷,之后,解十六包括他的兄弟子侄纷纷把工作交接给了他们,辞官离开朝廷。不到一月,四家之首的解家就彻底于朝堂销声匿迹了,又过不久,无论是皇帝还是世家大小官员,都再未寻得解家的踪迹。
当时没有人相信,解家会真的归隐,解家的位子那么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年如果解家想要皇位,也不是没有得手的可能,他们好不容易坐上这等高位,谁会甘心就此离开?就算解家当家人真的想要功成身退,但毕竟一个家族那么多人,又怎么可能人人不爱荣华富贵?总之当时他们想,要不了多久,这些解家人自己就会坐不住,寻个由头主动出来的。
他们抱着这个想法等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等到其他世家的家主都成了下一代的人,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老皇帝都驾了崩,解家还是没有出现。
解家来时疾风暴雨,迅速地扶起大梁,走时如风如云,悄然而逝。
这样一个家族,几百年后再一次出现,又是因为什么?
他们不要皇位,不要荣华富贵,却又一直暗中组建着势力,运筹百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比皇位还要大?
鸽子想不明白,他只是一个探子,也不会逾矩私自调查,陆岩让他留在解南池身边,一面帮衬,一面试探,他不懂个中缘由,但也照做。
忽而一柄利剑刺破窗纸,飞速向解南池冲去,剑刃破空,划出轻响。
解南池后仰避开,那剑贴着他颈部而过,扎进对面书架的木板上,不停颤动着。
鸽子刷地抽出腰间软剑,推门而出。
解南池搁下笔,将信笺锁入抽屉,也行至门前。
屋外,鸽子正和几名黑衣刺客缠斗,忽而一个黑影从旁边飞出,狠狠地砸在另一边的地上。
“娘?”解南池不看那个黑影,转头看向黑影飞来的方向。
殷舒利落地拍了拍手上浮灰道:“这人直奔我卧房去的,估计是有人觉得抓了我就能让你就范。”
“娘没受伤吧?”解南池看也不看外面打作一团的几人,快步走到殷舒身边。
“没事。”殷舒温柔地摸了摸解南池的发顶说。
长邑解府的位置本不该被旁人知晓,除了他家中这几个人和陆岩,他只刻意泄漏给过楚山孤,没什么意外楚山孤应当不会告与旁人,但长邑也不过是一个州,有心之人一点一点搜索,找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
“有怀疑的人吗?”殷舒问他说。
“有。”解南池回答。
殷舒伸手把解南池勾在衣角上的发丝拿下来,理顺放在旁边,道:“那就去做吧。”
解南池怔了一下。
长邑下雨了,不大,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水迹,院中也只有刀兵碰撞的声音。往事走马观花而过,依稀响在耳边的是些不记得出于谁口的话语。
【先生到底还是太过自负了些,古往今来,几时有过执笔书生能翻得了的天?】
【你身为帝师,算人心,杀人命,你又算什么清清白白?】
【你说你要盛世长宁,可你双手也沾满了鲜血,你和世家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一句目的不同、所求不同,就可以不择手段滥杀无辜吗?!】
【解南池,我早说过了,有情之人,救不了天下苍生,欲成大事,不可有私。】
【先生,我信你,我已经走到这里了,除了信你也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了,所以……先生,我们可不能失败啊……】
【……】
“那就去做吧。”
笑容又一次回到他的脸上,他看着母亲,他的笑容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是真诚且安宁的。
“我知道了,娘。”他回答。
是啊,就去做吧,他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血雨腥风依旧,但他的衣袍已经被血淋透了,冷透了。还有什么所谓呢?他没有了故国,没有了朋友,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除了……
“你爹和你娘还没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时候,”殷舒道,“池儿,你不用再往后看了,向前走吧。”
岁月流转,他从一个整日伴于父母身侧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指点江山的谋士,后来赤色的火掩盖了所有,把孩子和谋士埋在了烬里,他成了亡国臣。
但这一刻,他依稀在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孩子——那个认为只要父母在,就什么都不需要害怕的孩子。
解南池眼中微微湿润了。
殷舒自始至终不曾问过解南池,那些天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大梁没了,死了很多人,她也知道,所有活着的人里,她的儿子该是最痛的。她是解家人,但她更是一个母亲,别人会怀疑解南池是否初心已变,她只怕儿子不敢再迈步向前。
她不会过问儿子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让他为自己的安全忧心,她陪在他身边就是想让他知道,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有家。她希望自己站在那,儿子就敢向前走。她怕他孤单,又怕他有负累。
“妈妈……”解南池喉间有些凝涩。
“鸽子受伤了,”殷舒看向院中,打断儿子的话道,“你处理这边的事吧,我回房了。”
殷舒不善讲什么温情的话,解南池忽然换了对她的称呼,她连忙躲闪似的转移了话题。
“好。”解南池话音含笑。
院中打斗声未停,解南池转身回望——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肩上已经负伤,却愈战愈勇,他拦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向解南池再进一步。
陆岩倒是派了个不错的人来。
解南池依在门边,也不上前,他看着刺客逐渐不敌,纷纷服毒自尽,最后鸽子身上沾满了自己和别人的血,一声不吭地跪到他面前。
解南池:“跪我做什么?你做得不错,没有让哪个刺客活着走到我身边。”
鸽子垂着的头更低了。
解南池总是笑着的,不管是真是假,总是给人感觉温和的,可当解南池沉默地看着他,连眼中的笑意都不见了,他心中又无端生出些寒意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襟。
“把院里收拾了,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鸽子惊诧抬头,只嗅到了解南池离开时带起的风。
“先生?”鸽子急急叫住他,“您……不问我些什么吗?”
比如为什么会武?为什么隐姓埋名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还有,到底是谁派来的探子……
“问什么?”解南池偏了一下头,却没有转身看他,“你本就不是我的人,说什么做什么本就不归我管束。”
“您……早就知道了?”鸽子再次低下头。
解南池没有答话,薄履迈过门槛,他重新坐回案前。
早在他把鸽子从流民中带回来那天起,他就知道鸽子必然不只是一个流浪街头的乞儿,他以为是哪个世家派来的探子,就把鸽子带回来放在身边,等着他露出马脚,但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他有破绽,反倒是兢兢业业地替自己干起了活,解南池就知道,他该是当年解家暗桩派来的人。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他们不知道新主子到底可不可信,所以派个人来试探,若是他可信,这探子就留下来为他效力,若是不可信,也会采取其他行动。
解南池之前不戳穿他,是因为手中缺人,他虽是个不定因素,但解南池吩咐的事都会尽职尽责地做好,只是如今形势不明,陆岩虽不至于突然要他性命,但到底是个不定因素,还是让鸽子知道自己已明晰他的身份为好。
更何况看了接下来他的所作所为,怕是没人还会相信他没有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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