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黄金肋骨6

谢泼德绿幽幽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反而露出尖利的牙齿,冲着门口大喊:

“是谁呀?本店近来亏空颇多,不换衣服,不换米——不管是哪位老兄,都还请回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音调带着一股牧歌式的悠远:

“谢泼德老爷!我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羊倌儿,听说你这儿多了几只走失的山羊,特来此问询。”

走进来一个手持牧羊鞭的老人,鹤发两鬓,裹着厚厚的鹿皮大衣。

老人手里牵了一头白色小羊羔,羊羔背上披了一条红金绣纹的毛毯,额上戴金羊角冠,四只蹄子打了金环链。

说来也是奇怪,外头寒冷光亮的雨水冲刷着房子的四壁,这老者和羊羔都从远处走来,身上竟然都是干燥的。

“谢泼德老爷,那些羊可是在海德山谷找到的?我家丢了母羊,这小崽儿丢了母亲,近些天草料和水都不沾,可急坏了我。”

似乎是在印证老人的说法,小羊羔咩咩哀叫两声,很是惹人怜爱。

“老人家,您看这甜麦酒里的几根……”

艾尔夹出几根白羊毛:“可是白山羊呀?”

老人这时候终于注意到了艾尔几人,吃了一惊:

“欸?今日有客人……在这儿多少年没见过外地人了!欢迎欢迎!年轻人,在红山羊之家住的可好?”

艾尔微微一笑,他打算旁观看戏:

“住的很是舒心。老人家,不用在意我们,您先解决羊的问题吧!”

老板仍然直挺挺立在原地,高高的柜台挡住了他的下半身。

那部分僵硬极了,直愣愣的像个老木桩:“没有的事,大叔。”

他说:“后院马厩里养了几只红山羊,不过已经老态龙钟。那是我母亲年轻时的嫁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羊了……您不妨到后院儿瞧一瞧。”

这话与他先前的说辞对不上……艾尔若有所思地暗笑着。

他饶有兴趣地添油加醋,把木酒杯里的甜麦酒和桌上的羊肉派都展示给那个羊倌儿:

“老人家,你看这羊肉……会不会是您丢的羊。哦不!老板,我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您可千万别生气,也别记恨!大家都敞开了说嘛!”

说着前言,谢泼德竟语气激动起来:

“怎么会呢,这位客人!定然是有谁在背后传话,坏我的名声,竟然说我牵了别人的羊回来!我父亲是走得早,但这可万万不能成为他人欺辱我的理由。”

“妈妈!把老伙计们牵进来!”

谢泼德一声令下,老妇人从后面牵进来三只红山羊。

这些山羊长相奇异,毛色鲜红如古老岩石壁画上的颜料,羊角上涂着某种部落样式的黑色涂料,个个儿颈子上都戴了一只看起来又重又大的羊铃。

铃铛两端的金链子连在一起,另一端攥在老妇人手里。

它们的脖子被金铃铛勒得不得不低下,绿眼睛里仿佛蓄满泪水。

艾尔惬意地斜倚着椅子。

他注意到,无论是那个看起来温和有礼的老板,阴鸷沉默的老妇人,还是牵着羔羊的老者,亦或是这三只鲜红的山羊,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绿色眼睛。

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关联……

“别吃!”

另一边,阿斯坎轻声警告加西亚。

加西亚也意识到些怪异,放下叉子翻动那块羊肉派问:“怎么了?”

焦黄酥脆的饼皮外是厚厚一层奶酪,馅料是肉桂汁和鲜嫩的羊肉,配了一点柠檬皮和罗勒酱。整块派闻起来香气扑鼻,色香味俱全,令人馋涎欲滴。

先前那老妇人端上餐食,阿斯坎细看了一番,发现老妇人手背上全是细密的红色绒毛,可她分明不是红发人。

阿斯坎用刀叉把羊肉派剖开,翻出羊肉馅料示意加西亚看。

只见外观呈饼状的羊肉馅里有丝丝棉絮状的红色毛发,它们很细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加西亚不动声色地审视谢泼德,后者仍镇定地同那位牵羊羔的老人打着太极,在他身旁的老妇人一改先前的冷漠,额前流了几滴豆大的汗水,眼神惶恐。

艾尔则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一旁看戏。

于是加西亚转而压低声音小声问阿斯坎:

“是不是那些红山羊的羊毛?那个家伙不是说……这红山羊相当于他的家人吗?”

阿斯坎平静地点点头:“先别吃,看艾尔怎么做。”

加西亚乖乖坐好,看着那两头被压低脖颈的红山羊,有一点犯恶心。

“这是我家的红山羊,产自阿帕拉鹅谷底,我相信您一定听说过 ,我母亲曾是来自阿帕拉鹅谷底的巫师。那里的红山羊通人性,寿命长,它们都四十岁。”

“您看,就是这个道理。”

谢泼德把红山羊牵上去,一把薅住羊角,抬起山羊的脸。

那三头羊咩咩叫着,羊脸上同样用红漆画着某种部落式的图腾,形状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

“我看这真是稀奇!哦,原谅老头子没怎么见过这等稀罕物!”

“可是事关我这小羊崽的命,老头子还是得确认确认,毕竟眼睛在阿帕拉鹅谷顶可靠不住……年轻老爷,休要怪罪啦。”

老人嘴里如此说着,手里则轻轻摇着牧羊鞭,鞭子拍打在山羊的脊背上。接着一阵有节奏的拍打声响起,灰棕色光芒亮了一瞬后迅速沉寂下去。

羊们只是激动地乱叫一通,其余并无异常。

“看来这是实话。”老人点点头。

阿帕拉鹅谷底的红山羊同老人牵来的小羊羔攀谈着,两者发出不一样的叫声。

“噢,我这小崽儿更伤心了,我认得它的叫声。”

老人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虚虚地叹了口气,说道:

“就让我在这儿多住半天吧,我这小羊羔也好歇歇脚,明天继续寻找它母亲。”

他皱着他那宽阔浓密的胡须,从鹿皮大衣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酒瓶子,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口。

继而转身对艾尔说道:“外头来的年轻孩子,一定要记住:眼睛在阿帕拉鹅谷顶是靠不住的!像我……我只吃自己烤的派、自己酿的羊奶酒。”

老板谢泼德好像生出一股不愉快的心情,于是他没好气地喊道:“真是冤枉!”

老板的表情还是老样子,艾尔心想。

嘴里用着责备的言辞,却有一种奇怪的目光,冷淡又漠然。他的神色与他嘴里说出的话完全不相符。

柜台上的烛火烧的只剩下半个蜡烛头,昏昏的火光连他一半衣角都照不到,谢泼德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连个影子都叫人分辨不清,但是脸上分明还挂着笑。

这时候潮湿气飘进来,乳白色的雾气像美人连绵不断的衣裙,十分顺滑,一会儿又像是天际白云所幻化出的岛屿。

老妇人本来站在一旁,这下被雾气惊醒似的,便忽的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愁。

“哎呦!哎呦……又是这鬼东西!”

她一边叫着一边往那扇大门那儿赶,小轴子一时搭不上门栓,老妇人急地原地大骂道。

“水鬼,水鬼!这个贱胚子!”

待到她把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住,再一扭身,面前恰巧站着个艾尔塔格。

艾尔笑眯眯的,这副狡黠的模样让一切属于精怪的形容词都可以完美套在他身上。

“……怎么了?”老妇人扯着那副干涩的嗓子,嗫嚅半天,好像舌头上打了个结。

艾尔深深嗅了一下,猛地咳嗽两声,展露出巨大的喜悦,乌黑的眼瞳里有墨色翻动。

他朝老妇人张开他那玫瑰色的双唇,故意露出象牙白的尖利牙齿,问道:“很多吗?”

老妇人糊涂地回答:“什么很多?”

艾尔盯着老妇人,微微笑了一下,用冷淡又惬意的声音自答道:“自然是很多的。”

老妇人摇着脑袋,说道:“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另一边,老人叫道:“真是一件糟心的事情!”

他极小心地把自己的小羊羔赶进旅馆深处,拴在橱柜旁一个大肚子酒桶上,拍一拍自己的鹿皮大衣,和气地向阿斯坎问道:

“这位年轻人,你可曾看见过精怪?”

阿斯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老板从鼻子里发出不怎么美妙的哼哼声。

“别生气,谢泼德老爷!我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孩子们一些事儿。”

“自然不会生气,老大叔。您住哪间房?”

“最偏僻那间,我的小羊羔在夜晚会咩咩地叫,我这把老骨头可不能影响到年轻人们。所以得给我们来两间。”

“那就塔楼顶上那两间,偏僻、安静、面积大。完全符合您的需求。”

“好极了。”老人愉快地说。

他脸上一直露着笑容,眼睛和蔼地眨着,牙齿并不像寻常的老头那样掉光,或者被烟草熏成脏兮兮的暗黄。

他的鼻子很尖,嘹亮的声音像个常年唱歌的歌者似的:

“年轻人,别嫌我话多。如果碰见来自阿帕拉鹅谷的精怪,一定别吃它们赠予的食物。”

“那精怪可不吃人,但它们能一直困着你……困你从生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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